<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了,母亲还舍不得歇息,母亲为生计忙出忙进。抱着妹妹美云玩耍的,是外婆家的长工李哥。寒风瑟瑟,燃烧的栎碳腾起红红火焰。突然之间,活蹦活跳的妹妹掉进火盆。瞬时间,美云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屋宇。李哥吓坏了,他扔下美云跑了,母亲抱起美云心如刀绞。美云的头部和脸被大面积栎烧伤,命悬一线。那时的盘尼西林很贵,父母亲在所不惜,给美云用上了,总算保住小命但留下伤痕。我们兄弟姐妹,身上都留有伤痕,或大或小,但伤得最严重的是美云。父母忙于生计,少有时间照顾孩子。后来我家成地主,想想是多么的不值,那一分一厘的钱,都是用血汗和命换来的啊!</p><p class="ql-block"> 整个农村都是贫瘠的。农村的孩子没有像样的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寒冬腊月男孩女孩都赤足。孩子都是放养,老大带老二,农村俗称“蚕豆揹豌豆”。有命该生无命该死,经过自然淘汰的都是优秀的。像原野上的小草,春风吹又生。</p><p class="ql-block"> 小镇本有尊师重教之传统,办学较久,弦诵延绵。合抱之木,生于毫米;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父母十分重视子女学习,还在学前,我们又是练大楷,又是背乘法口诀。扎实的基础,让我们成为老师青睐的学生。统购统销和农业合作化以后,父亲敏锐发现,只有跳出“农门”,才能改变贫困命运。而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就是读好书,然后有一份工作。因此,无论农活多忙,我们坚持到学校读书学习。</p><p class="ql-block"> 光阴似箭,小学毕业我考取县一中,并且摘了第一名的桂冠。翌年,美云也小学毕业了,她也考取中学。</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在大跃进的号角声中,小镇建了中学。这是开天辟地的好事,在小镇读中学,可以节省吃住费用。然而,新建中学冠名“红专中学”。因为那个“红”字,招生对象限于贫下中农子女。我家是地主,美云不能进红专中学,成为了我的校友。</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父亲在福庆水库。我母亲将美云送进中学颇为不易。大概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吧!</p><p class="ql-block"> 寄宿生,光是伙食费,每个人每月6元,我们俩姊妹就是每月12元。那时学校还好,学校体恤农家子女。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有俩个中学生的人家,有一人可以享受人助金。人助金全民“人民助学金”。人助金分三等,四元三元和两元,能够评上四元的基本没有,一般就是三元两元不等。这点人助金,对于伙食费,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这里,还不包括书纸笔墨和学杂费。</p><p class="ql-block"> 为了苦学费和伙食费,美云割草砍柴。割草主要是在下学以后,在附近的田地里,割回来放宿舍的院子里,第二天早饭过后撒上点水,到骡马市场出售。砍柴则要到深山,所以一个星期只能去一次。</p><p class="ql-block"> 评助学金的人要吃得苦受得气。美云是班上的劳动委员,施肥的时候,美云蹲在粪池边,手持痰盂缸舀粪水。滇西的粪池蓄的是人粪,粪便难道不会沾在手上。这一点,与绳妹洗痰盂缸一样,都是为了博取优秀桂冠。</p><p class="ql-block"> 评人助金的人,要吃苦耐劳,要生活简朴。美云说,整个夏天,她都没有吃过水果,难免口馋。一天卖完草以后,只见一个人收拾背篓。她瞅一眼,见篮底还有一个梨,她拿起来看了看,这个梨大半变黑了,而且散发出酒味。美云说,实在是太想吃了,经过讨价还价,好像是一两分钱买下,然后用手揩拭一下就往嘴里送。</p><p class="ql-block">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一个同学从巷道里拐出。那男生看见美云手里拿的梨,当时便凶狠狠地愣了她一眼。美云连连叫苦:“糟了!糟了!”含在嘴里的梨,吃也不是吐也不是。</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自习,教室里就出现大字报,标题是:“评人助金的人,还有钱吃梨?”大字报附图:吃梨的漫画。</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校园生活,美云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然而,幸运的是,美云有个好的班主任,她就是王月华老师。王老师有时帮助美云交学杂费,有时送给美云些旧衣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要课间休息,她就去帮王老师家做家务。美云有一双灵巧的手,她还会做童鞋送给王老师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二年级下学期, 美云的班主任换一个转业军人。这时,我初中即将毕业。那天,我躲在蚊帐里手捧《履历表》,如何下笔,我冥思苦索绞尽脑汁。当校园雪白的墙上出现朱红的大字:“教育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履历表》便显得格外的重要。</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美云回到宿舍,她的脸上挂着泪痕,我焦急的问道:“出什么事了?”美云环顾四周无人,她凑近我的耳朵小声问道:“阿姐,魁阁下的黄家,和我家是什么关系?”</p><p class="ql-block"> 天啊!我正为这事烦恼。美云的询问,像重锤击打在我烦乱的头上,登时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我闭上眼睛。美云则抽抽哒哒的哭了,到了这时,我才想起来问她:“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p><p class="ql-block"> 美云说:“同学去告老师,说我隐瞒社会关系。”</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记忆模糊又遥远,那时我也是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啊!许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我祖父的哥哥家。土改那一年,伯祖家蒙冤被打成恶霸地主。</p><p class="ql-block"> 我无语。美云说,后来班主任便以隐瞒社会关系为由,将美云的操行由甲等降为乙等,班主任的做法,连班委会都没有通过。所以说,遇到什么样的班主任,是学生的运气。</p><p class="ql-block"> 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苦难深重的生活,并没有压垮美云。相反地,为了争口气,她更加的刻苦学习。她常常一个人,到生物园看书。生物园其实是菜地,滇西的菜地施人粪,生物园里,有一个接一个的粪坑,里面臭气熏天。美云说,这样的恶劣环境,除非劳动是没有人来的。利用这份清净,美云像海绵似的吸取知识。</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忧心忡忡地时候,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现在想来我都感到蹊跷,因为我们的前两届,家庭出身不好的全都被排斥在校门外。我也形容那时的我们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日后,我们感谢那一届的班主任。</p><p class="ql-block"> 晚我一届的美云,就不这样幸运了。初中毕业,她成为一名回乡知青。大弟则是一年前小学毕业,便成为一名童工。在农村,地富作为一个阶级打入另册。但无论日子多么艰难,还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和温暖他们冰冷的心,这就是供子女读书。现在,这条路也断了。</p><p class="ql-block"> 不过,刚回乡的时候还好,公社里,美云还参加铁姑娘队。付出心血的回报,便是政治上不受歧视。美云是有志气的青年,才回乡就立下志愿,要做个米丘林式的科学家。</p><p class="ql-block"> 自学要有书籍,可是家里穷得拿不出来一分钱。于是收工以后,美云带着弟弟去西门外拓土基。他们做的土基不夯实,露出一个个的缝隙。收货的是个好人,看看土基又看看这些孩子,诙谐幽默说道:“这些土基也像你兄弟姐妹,一个个笑眯乐呵的。”</p><p class="ql-block"> 除了拓土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美云帮人织毛衣,做鞋子卖。用这份钱,美云买了农学书籍。在书本知识指导下,妹妹细心观察农作物。她后来发现,蚕豆开花多结荚少,如何改变这种情况,如何增加产量,美云在书本里找答案。有不懂的地方,她写信求教省农科院 ,省农科院告诉她,蚕豆研究课题属于江西省农科院,并指导她怎么联系。云南省农科院非常好,将美云的情况反馈给家乡。当时,主持青年工作的是大斗,大斗得知这消息很欣慰,他说:“想不到还有这样优秀青年,这是我们家乡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那时,因为知识青年大量回乡,国家和社会需要这样的典型。1965年,云南省开科学技术大会,点名要美云参加。美云给我来信,除了报喜,向我要50元钱作路费。我这时已经工作了,我立即给她汇钱。然而,钱才寄出,便收到妹妹的来信,信里写道:“姐姐,不能参加科技大会了。大斗讲,有人向上反映,有多少贫下中农子女,为什么要选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p><p class="ql-block"> 这时,已经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了。不知不觉间,地富子女也被塑造得青面獠牙了。</p><p class="ql-block"> 一次,美云被派兴修水利,两天以后就被抽到厨房当炊事员。美云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做出来的饭菜很好吃。后来领导来检查工作,看到美云以后,领导问工人:“你们敢吃她做的饭菜,难道不怕她投毒?”</p><p class="ql-block"> 美云被换下了,换了一个家庭出身好的人,但这个人不会做饭菜,做出来的饭菜不好吃。于是,工人们说:“我们还是要黄美云,她做的饭菜好吃。”</p><p class="ql-block"> 美云和大弟还放过牛,目的就是多苦点工分。一天,母亲通过巷道,遇到了老亲戚唐尚熊。唐尚熊的姐姐是我大舅奶的儿媳,这姐弟俩都是斗争地主的积极分子。那一天,唐尚熊看前后无人,对母亲说道:“阿婆太,你不要让娃娃去放牛了,牛摔死了他们负责不起。”那时,牛摔死了,发生在地富子女身上的,就是阶级报复,就是破坏生产。对于唐尚熊的提醒,尤其是那声“阿婆太”,母亲感恩戴德连连称是,几十年后还铭记于心。</p><p class="ql-block"> “四清运动”方兴未艾,文革如狂风暴雨降临了。从此,美云成为生产队批斗对象。平日里朝夕相处的邻居阿姨姐妹,这时将美华团团围住,一个个声嘶力竭地问:“你和邓拓是什么关系?”</p><p class="ql-block"> 1961年夏,北京市委的理论刊物《前线》请邓拓在《前线》辟杂文专栏。邓拓同《前线》商定,约请吴晗、廖沫沙合作,三人轮流撰稿,各自选题,文责自负,栏内名称为《三家村杂记》,署名则从每人的名字或笔名中各取一子组成“吴南星”,他们三人发表在《三家村杂记》专栏里的文章和邓拓的《燕山夜话》,作品的主要倾向是积极的、健康的,对读者富有教益,因而深受读者的欢迎。</p><p class="ql-block"> 需要指出的是,邓拓是北京市副市长。美云倔强地回答:“我不认识邓拓!我没有给他写过信。”</p><p class="ql-block"> 治安保卫委员会,这是专为“四类分子”量身定做的管理机构,原先的管理对象是“四类分子”,到了文革,管理对象祸及“四类分子”子女。这些子女,还多是回乡的高、初中毕业生。这些聪明伶俐的青少年,他们默默地向治保会走去,路上遇见也不敢讲话,互相默默看一眼便埋下头,进去以后,哪里偏僻哪里黑暗就往哪里钻,尽找角落,生怕灯光射到身上。讲话内容:你们要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要和地富分子划清界限。</p><p class="ql-block"> 一天,父亲说:“队长通知,镇上要办学习班,所有地富子女都要去。还是那句话,少开口,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应付三两句。”这一年,三弟只有12岁,父亲转向美云:“你是大的,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一路去一路回来。”说毕,父亲开始催促了,父亲说:“赶快去!去晚了又要被说对运动不满。”</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生产队成立红卫兵组织,脱产,白天收集资料,晚饭后去贴大字报,弄得人心惶惶。</p><p class="ql-block"> 那样的苦日子一言难尽,美云说:“那段时间,抬头看天,太阳都是黄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生长在红旗下,我们热爱新中国热爱共产党,我们的血乃至骨髓都是红色的!遇这般遭际,我们都抱怨父母亲为什么当年不带着我们逃亡。</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期,地主女儿出嫁贫下中农,地主儿子入赘贫下中农成插门女婿。</p><p class="ql-block"> 美云也出嫁了,她嫁到了县城,老公公家属于面丝社,美云也进入那个单位。那个年代不堪回首,父母亲要为她送行,都只能远远看着,不敢挨近车门。日子是这样的困苦,但她研究蚕豆的信念坚定不移,因为有了孩子,她将看书的时间改为早上,凌晨四点,她喝杯茶水,便开始看书。受她影响,我也是这样。</p><p class="ql-block"> 除此之外,美云坚持科学实验。她实验的地方,是大理州农科所的实验田。哪里的技术员,后来成为她生命中的“贵人”。其中之一钟振川,老农大毕业生,文革时期的援外专家,文革后从农科所所长到州委书记。她对美云是发自内心的赏识。一天,钟书记问她:“你有读大学的愿望吗?”</p><p class="ql-block"> 美云的眼睛睁大了,她的心律“砰砰”跳过不停。胸佩大学校徽,不就是她青少年时代的梦想吗?</p><p class="ql-block"> 科学的春天来了,春天的腳步是阻挡不了的。1977年9月19日,邓小平和方毅、刘西尧等谈教育战线的拨乱反正问题。招生的条件,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30多岁的美云走进云南农业大学,成为一名胸佩大学校徽的学生。她说,宿舍里的学生跟她的孩子一般大,她们亲切地称呼她为“黄阿姨”。</p><p class="ql-block"> 当年的科技大会,她因为家庭出身被排斥在外,现在,她站在科技大会的主席台上,讲述她自学成才的故事。她的演说报告,博得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美云说,与会的都是带着眼镜的大学生,站在台上,她感觉扬眉吐气,意气风发。此后,她加入了民盟,成为政协委员。回忆人生,感概的同时,也无限嘘嘘。</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读大学的美云在校园看书</p> <p class="ql-block">胸佩大学校徽,挺胸抬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