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6年了,记忆中父亲还是那么威严,那么不苟言笑。</p><p class="ql-block"> 还不到退休的年龄,父亲便要提前退休,说他要养羊。母亲苦苦劝了他很久,最终还是拗不过父亲,让父亲回了家,为此母亲唉声叹气了好久。我那时还小,想着退了就退了,放羊多美呀,无忧无虑,现在想想我当时多么不理解母亲的为难,一家六口人,全巴望着父亲那点工资,多工作一年有一年的事。</p><p class="ql-block"> 父亲退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子北面一个没有门框、闲置的小窑洞弄成了一个羊圈。父亲找了些长短、粗细差不多的木棍,先用镰刀把每根棍子外皮刮掉,再把完全露出“白肚皮”的棍子一根根钉起来,做成篱笆。那段日子,从我家总传出“噌噌”刮木棍的声音,“铛铛”钉钉子的声音……在这些声音消失后的一天,小窑洞便被围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 不久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咩咩”的小羊羔的叫声。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顾不上放下书包,连忙寻声奔去,果然在羊圈里看见了两只小羊,一黑一白。黑的全身通黑,长着小小的、尖尖的犄角,转动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晴警惕地望着我们。白的也是全身通白,它的圆眼睛也睁得很大,尾巴不停地摇摆着,不时左右抖动下自己的身体。相比之下,黑的显得拘谨些。父亲笑眯眯地看着它们,一脸兴奋的表情。从此,父亲就围着它们忙活开了:放羊、喂羊、收拾羊圈,每一样都做得细致而有序。每天早晨,我们上学时,父亲也会准时带着两只小羊出门,我们回家时,他和羊也回家了,重复而有规律。</p><p class="ql-block"> 五个多月后的一个早晨,在母亲的呼唤声中,大姐、二姐、我起床上学。走出房门,我们看见羊圈里亮着一盏灯,父亲半跪在地上,手里托着一个黏乎乎的小家伙:原来是白羊生了小羊羔,还是双胞胎!父亲手中的这只小家伙闭着眼,四只小蹄儿不断踢腾,嘴巴往白山羊肚子上乱蹭,狠嘬住一个地方不动了—找到“奶嘴”啦。另一只黏乎乎小家伙拼了命想站起来,在挣扎了很多次后,迈着四根小细腿颤魏巍地走到白山羊身子底上,同样用嘴在白羊的身子底下乱蹭,同样狠嘬。父亲如释重负一般,笑微微地说了声:“终于吃上了!”</p><p class="ql-block"> 两只小家伙逐渐长大,每天在羊圈里撒欢儿,调皮又可爱,我便很渴望去放羊,这个美好的愿景终于在麦忙时实现了。那天,母亲在磨刀石上磨镰刀,我和二姐在院子里闹腾,忽然父亲说:“今天要割麦,家里羊由海霞放。”因为姊妹几个我最小。我听后一蹦三尺高,接过父亲手中的小铁锹,在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中和表叔一起赶着羊儿出发了。出了圈的羊儿踏着“噔噔”的脚步声,绵羊扭动着圆滚滚的大屁股紧随着大部队,小羊撒开了欢儿,前腿着地,后腿猛蹬、猛抬,从这一头奔到那一头。表叔带着我,赶着羊儿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草大多都不太高,随地铺开,长得高点的冰草、狗尾巴草和蒿草,随风而舞,展示着各自的舞姿。但羊儿们只顾低头,大嘴地吃着自己喜欢的小草,即便它们再怎么卖弄风姿,也视而不见。空旷的草地上,羊儿们慢悠悠的四下散开急不可待地吃着草,发出“噌噌”的声音,此起彼伏。表叔和我各镇守一个要口,以防羊儿乱跑,微风徐徐吹来,为酷热的午后带来一丝凉意。远处庄稼地里,打好捆好的小麦错落有致地躺在麦地里,青的草、白的羊,蓝的天、黄的麦……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表叔死盯着羊,不时喝上一两声,一两只乱跑的羊儿便极不情愿地掉了头,回归大部队了。而我却早已开了小差溜了号:一会儿抓蚂蚱,一会吹蒲公英种子……,蚂虾不大,最大有小孩大拇指大,土黄色的、灰色的、绿色的都有,它们在草间蹦来跳去,我也在草间蹦来跳去,瞅准、盯稳,前身向前一蹦,双手一扣,就有可能抓一只。我最爱抓“铁毛驴”(真正名字我不知道,我们那时都叫铁毛驴),“铁毛驴”全身通绿,瘦长,头顶有两个长角,两只眼晴几乎占满了头部。抓到它后,我用唾沫和点泥,糊了它那探照灯般的双眼,它就头重脚轻,铁定不会蹦远了,只会在原地转圈圈,我趴在地上,看戏一样看半天,再用唾沫把它眼睛上的泥洗净,还它自由。蒲公英零星散落在草地间,随手折了来,嫩的杆儿放进嘴里嚼,就有一丝丝甜味儿泌人心肺;种子已经成熟的,小心地用手掐下“降落伞”来,噘起嘴轻吹一口气,白色的小降落伞就散开了,随我的气,随微风,飘飘摇摇走了……</p> <p class="ql-block"> 太阳西斜,余晖洒满了整个草地,羊儿们大都“酒足饭饱”了,走走停停间勉强地啃一口最爱吃的草。小山羊们早撒开了欢,四腿同时抬起,又同时放下,在落满余晖的草地上蹦跳着,有些淘气包互相顶角,只见它们各自后退数米,歪着脑袋,互相瞪视几秒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对方,只听“哐”一声,一次顶角完成,然后再退、再瞪视、再冲、再顶……如果不人为介入“调节”,会持续很多回合,直到失败的一方落荒而逃,胜利的一方于是高昂着头,巡视一下场面,炫耀一下成功。但也有两败俱伤的,顶累了,四只羊角互相靠在一起,持续数分钟后,悻悻地分开。</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羊儿们个个肚子圆滚滚的,我和表叔便赶着羊儿往回走。再鲜美的草,它们也不屑一顾了,但走过庄稼地时,却一定会趁我们不注意,迅速叼一口庄稼,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嚼着满嘴的粮食迅速归队。到和表叔家分开时,羊儿立马“兵分两路”,各回各家,绝不会走错。</p> <p class="ql-block"> 父亲问我第一次放羊咋样,我嘴里说了声“还行”,心里说:放羊多么有趣,天天放羊才好呢!</p><p class="ql-block">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便常去放羊。</p><p class="ql-block"> 我最喜欢和村子里的小朋友一起放羊。我们时常会把羊赶进村旁那条深沟的最里面,那里四面环山,东、西、北三面坡高而陡,只有南面的坡矮是出入口。把羊儿赶进去,只消守住南出口,我们就能放心地玩上好一会儿。</p><p class="ql-block"> 顶“挂挂牛”(干的蜗牛壳儿)。挂挂牛在干土层里,我们先要找挂挂牛。田垄上的挂挂牛特别多,找时我们个个都会睁大眼睛,唯恐漏掉一个,因为漏掉的那一个有可能就是挂挂牛王。找到一个,先用大拇指指甲盖挤压,碎了的,直接丢弃;不碎的,收好。找到七八个之后,就开始对战了:两人一组,采用单淘汰赛制,各拿一只“挂挂牛”,头(蜗牛壳的顶端)对头,然后用力相互顶,谁的被顶破了,就败下阵来,换人继续战斗,如此重复,最后决出本组的胜者。然后胜者再和其他胜者比赛,最终决出一个挂挂牛王。虽然获胜者没什么奖励,但那种快乐与满足是外人无法体会的。</p><p class="ql-block"> 做土火炉。冬季比较冷,我们放羊时会各自找一个结实的土块,用刀子把它削成碗状;再在靠近碗底的任何一个地方钻一个小孔,土火炉就好了。找点干草,放在土火炉里,通过底部的孔点燃,再在干草上放上干羊粪粒。为了让土火炉旺而不灭,我们通常采用两种方法:一种是用嘴对着小孔吹,一种是把土火炉的小孔朝风吹的方向摆放,让风通过小孔吹。刚开始冒青烟,过一会儿草和羊粪会变得通红,最后小火苗就上来了。冬天用手托着土火炉会很暖和,但取暖是次要的,重点是在于玩。当然很难避免不小心烧破衣服,免不了回去被大人狠狠收拾一顿,但“好了伤疤忘了痛”,第二天一定会涛声依旧:找土块、削土炉、拔干草、捡羊粪、点火、吹旺……,一样儿没落下,就算大人把我们全身上下的火柴都搜尽了,没收了,也一定还有别的小伙伴带着火柴的。</p><p class="ql-block"> 炒豆豆、煮地软软、烧洋芋……</p><p class="ql-block"> 从家偷拿把铁勺,偷装一些黄豆、玉米粒。烧一点火,把铁勺放在火上,铁勺热时,放入黄豆、玉米粒。随着铁勺的热,黄豆、玉米粒蹦跳开了,我们的吵闹也开始了,争着抢着吃豆豆,但有的豆豆会蹦到很远地儿,再也寻它不见。现在想来,那豆豆一点也不好吃,但那时感觉就是特别香。沟比较潮湿,地软软随处可见。拣一些,择好后洗干净,生一小堆火,铁勺盛满水架在火上,地软软放入铁勺内,水开锅,地软软翻滚后,就可以享用了。大家一哄而上,争着抢着、大嚼着那清水煮的地软软,打翻了土炉,弄灭了火……。有一次,表弟从家里偷拿了点盐,煮地软软时加了进去,那味道就比没盐的好吃太多。为此,我们夸赞了表弟好几天,表弟喜滋滋的。也许是被表扬冲昏了头脑了,一连几天,表弟都会从家里偷带一个鸡蛋来让我们炒。在那个阶段,庄户人家都养着鸡,但鸡蛋,大多是留给家里来的亲戚吃,或拿到集市上换钱的。“铁勺炒蛋”可能是我们“野炊”经历中,做过的最美味的佳肴了。在美味的诱惑下,我们只沉浸于炒鸡蛋、吃佳肴的乐趣中,完全没有去想只听母鸡大声炫耀而没有见蛋的母亲们会怎么想。终于“东窗事发”,挨了母亲们的打,被缴收了铁勺。</p><p class="ql-block"> 烧洋芋也是我们常干的,烧洋芋得拣个儿小的,容易熟。我们有时会从家里带,有时会在洋芋地里刨。想想那时祸害了庄户里多少人家的洋芋地呀。先生火,再把洋芋丢入火中,最后只需静等,但心急的我们总会扒拉开火看熟了没。其实吃的都是半生不熟的,外层熟了,啃完,丢火里,再等、再啃,如此重复中,一个洋芋就被我们消灭了,其实谁都没吃到几口,反倒落个两只黑手、一张花脸的结局,但仍然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放麦青”是最惬意的日子,入冬后不久,地表冻土形成后,就可以在小麦地里放羊了,因为冻土的原因,羊吃麦青,一般不会伤及冬小麦的根系,粪便留在田地里,是很好的有机肥。羊儿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自由自在地吃着麦苗,我们就忘乎所以,发疯地玩。终于有一天,等我们玩够了,回头才发现羊群不见了。在我们在大呼小叫、惊慌失措中,李家大叔告诉我们,羊被下庄的“己丑”赶走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赶走羊,吓坏了,互相埋怨,都想推脱责任。李家大叔看到我们个个束手无策的样子,决定送我们回家。快到家时,我们看到了羊群,原来“己丑”把羊赶回去,找大人们算账去了。其实“放麦青”也要适度,我们只顾了自己玩,羊儿吃会麦苗后,就开始刨土,找埋在地里的嫩茎和根啃,把人家麦子地快弄秃顶了。“己丑”在大人们的声声道歉中黑着脸走了,我们也在大人的呵斥声中灰溜溜地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悄悄流逝,我家的羊也越来越多,那个小窑洞里已经挤不下它们了,父亲决定给羊搭个大点儿的棚。于是,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们全家总动员,花了两个半天的时间,给羊搭起了新棚。父亲专挑选了一些大块土疙瘩,让我们用锄头打碎,再用小孔的筛子过一遍,然后把过过筛子的细土均匀地撒羊棚的地上。当时我嘟哝了一句:“又不是给人住,人还没这么吃劲呢。”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羊才住了进去。父亲依旧细致入微着照顾着羊儿……</p> <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姊妹四个长大、结婚、生子,离开了老家,父亲和母亲也已入土多年。老家的院落几经修整,曾经圈羊的窑洞和棚子早已随着修整消失了,但父亲和羊、我和羊,还有因为羊而发生的一切,却深埋在心底。多少年来,不但不曾消失,每每回忆起来,反而更加清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