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伏脉千里”③——从《红楼梦》六次生日中看贾府的兴衰

冯子由

《红楼梦》写了很多人物的生日活动，其中比较详细的有贾宝玉、贾母、贾敬、贾政、王熙凤、薛宝钗等。这些人物的生日活动中，都有哪些伏笔、哪些玄机呢？让我们按时间顺序，分别体验贾府从鼎盛走向衰败的过程。 （一）贾敬的生日（第十一回） 贾敬的生日在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中呈现，也是书中描写的第一次庆生活动。 《红楼梦》描写的第一个生日，表明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却隐含衰败的危机！ 作为进士出身的贾敬，在宁府是最高长辈，本应世袭宁国公，却弃官入道，一心在玄都观里炼丹修道，把爵位让给了自己的儿子贾珍！这是一位对家庭、对子女完全没有责任心的自私的人！怪不得曹公如此评价贾敬：“箕裘颓堕皆从敬”（第五回秦可卿曲子词）——宁府消亡的原罪在贾敬！ 贾珍打小就疏于管教，任凭胡作非为，把个宁国府闹得乌烟瘴气！ 贾敬不屑于俗事“庆生” ，生日当天，贾珍只得派儿子贾蓉率家人给贾敬送去十六个大捧盒，里面装有稀奇的食物及果品。 于是，在宁国府就举办了一场没有寿星参加的、热热闹闹的庆生活动！贾珍兴致勃勃地张罗，在会芳园的戏台上唱大戏；在天香楼上设大宴，怎么折腾怎么来，闹腾的不亦乐乎！ 生日宴除了贾府的家人外，还有四王：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和除宁国公和荣国公以外的其他六公；及忠靖侯史府都送来了贵重的礼物。 ——这便是贾府的社会顶级朋友圈，这“四王八公”权倾朝野，是支撑当朝的上层社会基础。 然而此时，秦可卿正在病中，闺蜜王熙凤趁机来看她，二人拉着手诉衷肠。尤氏见状却很不淡定，书中说“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王熙凤，“眼巴巴的”等着凤姐儿与秦可卿的谈话快点结束。表现得“慌慌张张”“急的了不得”！。——尤氏如此的焦灼，为什么？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啊！ 这里埋一个大伏笔：秦可卿为什么突然病了？尤氏当然知道，她最怕秦可卿把实情告诉王熙凤！ 此后的章节便引出了宁府最大的丑闻——“扒灰”被揭穿！喜宴后，秦可卿蹊跷地“病逝”了，贾珍便风风光光地为儿媳秦可卿举办丧礼！ 贾敬的生日说明，贾府败家的起点在宁府，正如焦大所说“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贾珍花天酒地、赌博、养戏子、乱伦！表面上红红火火，却隐含着衰败的危机！曹公的评语尖锐：“家事消亡首罪宁”！ （二）贾政的生日（第十六回） 贾政的生日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呈现。贾政的生日篇幅非常非常短，曹公却写得别开生面，整个过程体现了一句成语：“胆战心惊”！ 《红楼梦》描写的第二个生日，贾府正在步步进入鼎盛时期，却是福祸相依！ 正当宁荣二府人物悉数聚齐，热闹非凡、兴致勃勃地为贾政庆生时，忽然，有六宫都太监夏秉忠特来降旨！ 贾政一干人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撤了宴席，止了戏文，摆香案，启中门接旨。夏太监宣贾政立刻入朝，在临敬殿面圣！夏太监宣旨完毕，不像往次那样寒暄几句，却连茶都没喝，一溜烟就回宫了！身后留下一丝捉摸不透的吊诡！ 贾政便惴惴不安地急忙更衣入朝；贾府上下诚惶诚恐地等待！贾母不断差人打探消息，煎熬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大管家赖大气喘吁吁飞跑回来报喜，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大小姐贾元春晋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于是，贾府上下喜形于色！ 可是，与皇家结亲，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是喜是忧？福兮祸兮？ 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还是“如履薄冰”？ 元妃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是“伴君如伴虎”？ ——这就是曹公在贾政生日时埋下的伏笔，吸引读者再也放不下这本书！ 我认为，无论是什么结果，随后便是轰轰烈烈的元妃省亲，贾府大兴土木营造大观园。虽说“祸福相依”，表面上贾府已进入鼎盛时期！ （三）薛宝钗的生日（第二十二回） 薛宝钗的生日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呈现。 《红楼梦》描写的第三个生日，正是元春省亲之后，宝玉和众姐妹入住大观园之前。贾府正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却隐含主要人物的悲剧命运！ 古时女子十五岁便是“将笄之年”：把头发挽一个髻，插上叫做笄的首饰，叫笄礼。女子加笄后表示已成年。 宝钗到贾府后的第一个生日正好就是十五岁，这次过生日就是成人礼！因此倍受家族重视。 贾母因“喜他稳重和平”，自愿“捐资”二十两银子，随后王夫人、凤姐及姐妹们都随了礼钱。贾母吩咐凤姐儿去操办。 宝钗的生日是正月二十一，这日，凤姐儿不负众望，把宝钗的生日办的妥当又体面，不但有家宴酒席，还在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除家人外，薛姨妈、宝钗、史湘云都出席了。 此时贾府上下欢天喜地！ 宝钗既端庄稳重又八面玲珑，她乖巧地点了三出戏，都是贾母所爱：《西游记》中的折子戏，《刘二当衣》《山门》都是热闹戏。 其中《山门》中的《寄生草》唱段中的一句词极富禅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有宝玉听了非常兴奋，因为他本是从仙境下凡的，自带慧根，他与戏中的鲁智深不守佛规一样，不守世俗礼教。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好勾画出了宝玉出家时的情景——光头赤脚，“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伏宝玉出家。 贾母见元春对谜语有兴致，便命人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设于堂屋，命姊妹们各自做谜语，粘在屏上，猜对了有奖。贾政下朝回家，见母亲高兴，也来承欢取乐。这是读者第一次看见贾政放松的时候。 以下是大观园几个主要女主角所出谜语的谜底： 元春：炮仗 元春身为贵妃，可惜寿命太短，她身系着贾府的荣辱与兴衰，她将像爆竹一样，惊天动地的响一声就灰飞烟灭了！伏贾府衰败的命运也从元妃香消玉损开始了！ 迎春：算盘 迎春本是贵族小姐，却是人“算”不如天“算”，伏迎春嫁错了人，命里像打算盘珠子一样“纷纷乱”！ 探春：风筝 第五回里探春的判词配画中有两个人放风筝，伏探春远嫁！ 黛玉：更香 黛玉就像那焚香，她是《红楼梦》里的诗魂，伏黛玉死前将自己的诗稿一张一张地烧掉，也是在焚自己，泪尽而魂断！ 宝玉：镜子 在第五回的《红楼梦》曲【枉凝眉】里有两句话：“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伏一切都是幻象，宝黛的“木石前盟”同样是虚幻！ 宝钗：竹夫人（竹枕头） 秋凉后就不能用竹夫人了，伏新婚的宝钗在大雪天丈夫出家，成了新寡，“非福寿之辈”也！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地猜谜语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这就是荣国府大家长贾政！他已经预感到了贾府不详的前程，谜语就是谶语！贾政真乃“世人皆醉我独醒”啊！ （四）王熙凤的生日（第四十三回） 王熙凤的生日在第四十三回“闲曲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呈现。 书中的第四次生日已是贾府继续如日中天之鼎盛，生日排场大、面子足、资金充裕！然而却是王熙凤最丢面子的一次生日！贾府内部矛盾开始公开化、预示王熙凤短命的悲惨人生！ 贾母喜欢王熙凤的做事干练说话乖巧，不但自己特意出资二十两银子，还令邢王二夫人、荣府上下的眷属及管家丫鬟都依次“矮一等”凑份子，一共凑得一百五十多两的庆生巨款！——这是所有生日宴中最富足、最体面的！只可惜，乐极生悲！ 贾母令尤氏主持凤姐儿的庆生活动。让我们看看生日这天发生了什么事，都有哪些伏笔： 第一，王熙凤生日是九月初二，恰好这一天也是金钏儿的生日。曹公如此安排，产生强烈艺术对比，一个轰轰烈烈地“攒金庆寿”，一个孤孤零零“撮土为香”，由宝玉一个人给她过冥寿！凤姐儿竟与一个青春殒命的丫鬟同一天生日，伏凤姐儿像金钏儿一样短命！ 第二，生日当天，尤氏对平儿说了一句：“我看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这句话很不吉利，伏王熙凤的钱花不完，人就死了！还是预示短命！ 尤氏还有一句话告诫王熙凤：“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泼出来”，表面上说王熙凤，而王熙凤是大管家，暗示从此贾府便开始走下坡路。 第三，就在王熙凤得意之时，却撞见贾琏在家中与鲍二家的偷情！不但偷情而且还听到鲍二家的诅咒：“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还说把平儿扶正之类的话！贾琏与鲍二家的浪言浪语，表明贾琏、王熙凤、平儿的矛盾已表面化，王熙凤的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逐渐成定局！从此，贾府内部的各种矛盾频出！ 第四，生日这天，王熙凤的寿桃馒头被喝醉酒的周瑞家的儿子撒了一地！寿桃是祝长寿的意思，再一次暗示了王熙凤的短命！ 王熙凤恼怒了，不顾周瑞家的是太太陪房的身份，打了他四十板子。从此与周瑞家的结下梁子！ 生日过得乐极生悲，可怜王熙凤，一生要强，也终究逃不过一个“命”字！ （五）贾宝玉的生日（第六十三回） 贾宝玉的生日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呈现。 此时的贾府在财政上入不敷出，贾府仆人之间的矛盾层出不穷，贾府从鼎盛时期步步走向衰败。在这样的背景下，宝玉的生日却过得最有兴味、最欢快、最舒畅！ 宝玉的生日在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怡红院的丫鬟们你五钱、我三钱的，一共凑了三两二钱银子，备了四十碟果子，还从平儿那里抬来一坛好酒，举办了极为简单的生日宴。 宝玉的生日宴虽然远不如王熙凤、宝钗的银子多，却是发自众人内心的真诚，正如晴雯说的“这原是各人的心，只管领情就是”！ 因为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个人都是同一天的生日，特邀黛玉、宝钗、探春、李纨等人参加，共同庆贺。 没有家长参加的聚会上，在年轻人中间，完全没有“主子”和“丫鬟”，没有应酬，没有客套，更没有面具！大家围坐在花梨圆桌旁，不受礼仪约束，筛酒、猜拳、行令、吃果子，“一个个喝的把臊都丢了”，一个晚上，“一坛酒都鼓捣光了”！多么放浪形骸，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贾府从来没有过的快活！ 这是一场真性情的祝寿活动！真正实现了人人平等，真正体现了大观园的青春活力以及小儿女之间的关爱和温暖。 然而，这却是大观园儿女最后的一次聚会，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在这个世界，他们曾经美丽地、短暂地存在过！ 曹公把宝玉的生日写得最是酣畅淋漓！让人难以忘怀！ 值得读者注意的是，群芳的游戏“占花名”，每个人占的花名，或寓意了人物的性格，或隐喻了人物的命运。 宝钗占的是牡丹，签上写：“艳冠群芳”，下面镌有小字道：“任是无情也动人”！ 黛玉占的是芙蓉，签上写：“风露清愁”，下面镌有小字道：“莫怨东风当自嗟”！ 宝钗的“无情”，表明宝钗做事一贯都遵从三从四德的“理”“法”，不从“情”出发，做事随分随缘。牡丹花符合宝钗性格！ 黛玉的“风露清愁”，表明她是世间的芙蓉，纯洁聪颖、清丽脱俗，性情孤傲，如水中仙子一般一尘不染！芙蓉代表黛玉的性格。 宝黛二人的花名寓意了二人的性格。 其间，有一个“镜头”意味深长：宝黛二人对饮，宝玉却只喝了半杯，黛玉呢，将酒全倒了！寓意“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黛玉，从未走入婚姻殿堂。伏宝黛的“木石前盟”终究是空梦一场！ 探春占的是杏花，众人认为“得此签者，必得贵婿”。“日边红杏”是君主的象征，预示探春将嫁给君主之类的人物。众人又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探春的花名隐喻，远嫁外藩王爷为国和亲的命运！‌ 其他众芳的花名请看原著。 （六）贾母的生日（第七十一回） 贾母的生日在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中呈现。 此时的贾府上层矛盾公开化，内斗开始，贾府有如“大厦将倾”！资金短缺，拆东墙补西墙，咬牙硬撑也要把这人生最后的生日办的有排场、有层次、有声势！ 贾母生日，曹公是在“以乐景写哀”！ 八月三日是贾母生日，贾府为她举办了隆重而又奢华的寿宴。 两府张灯结彩，笙箫鼓乐齐奏，“屏开鸾凤，褥设芙蓉”，高朋满坐，俱是笙箫鼓乐。 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及几位世交公侯荫袭，都光顾宁府；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及世交公侯诰命等悉数光顾荣府。因为出席者身份显赫，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 社会高层再一次云集在贾府（上一次是在元春省亲时）！ 社会的高层聚会是豪门贵族联姻的好机会。那位南安王太妃就要求见一见贾府的姑娘们！ 贾母的安排耐人寻味：她让薛家姐妹、史湘云、林黛玉和探春出席。前三位只是贾府的亲戚，是陪衬，目的是推出自己的亲孙女出色的探春！——此安排引起邢夫人的不满，因为没有叫迎春出席！ 这也是一个重要伏笔！在后四十回，南安王太妃认探春为干女儿，目的是让探春以王府公主的身份远嫁和亲，以缓解边境紧张局势！ 在这样高层次的生日宴过程中，贾府的精神领袖贾母，迎来的却是愈演愈烈的内斗： 首先尤氏借大观园门禁不严，向凤姐发难，以报私恨（凤姐儿逼死尤二姐）！ 历来不被贾母看好的邢夫人借绣春囊事件，开始攻击儿媳妇王熙凤！ 绣春囊事件也引起王夫人的震怒，对王熙凤也产生了不满，从而引发日后的“查抄大观园”！ 贾府大管家王熙凤已经众叛亲离！ 下层的管家奶奶们：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挑拨是非，兴风作浪，促使贾府的内斗愈演愈烈！ 正如探春所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贾府，这个百年望族，已经内忧外患，正在分崩离析，不可遏制的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随着查抄大观园，司棋、入画等丫环被逐，薛宝钗避嫌离去，晴雯、芳官、四儿等，无辜受牵连被撵出大观园……大观园再也不是世间太虚幻境，竟成了青春的殉葬场！ 　　纵观贾府这六次生日活动，贾府的兴衰景象变化尽收眼底！贾府从钟鸣鼎食之家经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再从巅峰堕入衰败，直到分崩离析，坠入万劫不复！ 贾府中的儿女无一不薄命：黛玉泪尽而亡后，迎春被折磨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贾府家破人亡，群芳落尽，宝玉终于悬崖撒手，跟着一僧一道，走向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唯留薛宝钗独守空房！ 附录：红楼梦中人：人物生日表：太祖太爷、贾元春：正月初一贾母：八月初三薛宝钗：正月二十一林黛玉、袭人：二月十二王夫人：三月初一贾探春：三月初二贾琏：三月初九贾宝玉、甄宝玉、薛宝琴、邢岫烟、平儿、四儿：四月下旬，四月二十六芒种节薛蟠：五月初三巧姐：七月初七贾母：八月初三王熙凤、金钏：九月初二贾敬：九月半贾政：某月初一 冯子由完成于2024，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