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别父亲——父亲去世十周年祭

夏和平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医院的病床上辗转反侧了四个月后,终于在初冬一个天色阴晦、冷雨飘零的早上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深爱他的妻子、儿女,去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那一刻,我紧紧握着父亲枯瘦的手,希望用温暖的亲情唤回父亲渐行渐远的灵魂。但父亲去意已决,无论我怎么呼唤,父亲都双目微闭,不作应答。父亲温热的手在我手心里一点点变冷,就像水从我的指缝间一滴滴流逝。我是那么无助和无奈,不由悲从中来,泪水盈眶。望着父亲干瘪苍白的面容,我伏下身子在父亲耳边轻声说道:爸爸,你一路走好!</p>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六月末的一天摔伤住院的,谁也想不到这一摔,竟让父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天下午天气晴朗、阳光和煦,父亲和母亲相携去街边的木椅上憩息,享受温暖的阳光。从川西北高原退休后,父母居住在位于都江堰的阿坝公路养护总段干休所里,时光一晃便过去二十多年。由于子女们不在身边,许许多多的日子,父母都以这样的方式打发闲暇时光。但那一天却发生了意外,父亲在起身回家的时候,竟没能撑起身子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导致左大腿突隆骨断裂。对于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母亲很是内疚,反反复复地唠叨,说自己当时反应快一点,就可以扶住父亲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父亲却没有一点责怪母亲的意思。他躺在病床上,声音柔柔地说:你能扶住我吗?说不定会连你一起摔倒。</p><p class="ql-block"> 医院很快就诊断出了父亲的伤情。父亲的骨伤并不严重,只是轻微的骨折。但医生却不乐观,警告我们说,父亲的风险不在骨伤,而在他的年龄。八十多岁的老人,如果长期卧床,很可能因器官衰竭而导致并发症,这才是最致命的。医生的话让我们不敢掉以轻心。为了配合医生治疗,我们兄妹轮番守护在父亲的病床前,小心地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对父亲说一些开心鼓励的话,希望父亲能尽快好起来。父亲年满八十岁后,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多次生病住院,但每一次他都坚强地挺过来了,我们希望这一次父亲也能挺过来。</p> <p class="ql-block">  刚住院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尚好,头脑也清楚。他不仅和我们说话,也和病室里的病友们说话。父亲通过说话的方式,来引起大家对他的关注。父亲说的最多的不是他的伤病,而是在川西北高原工作生活的人生经历,仿佛那是一段值得特别回味的岁月,应该拿出来与人分享。父亲是一个开朗风趣的人,病痛轻的时候,他甚至会开一些玩笑,比如护士每次来给他换药时,都会问他的姓名,他有时也会问护士的姓名,如果护士不答理,他便不配合护士工作。在父亲病情恶化期间,我们请了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他。有一次护工喂他吃饭,他竟出了一个迷语让护工猜,猜对了他才肯吃。</p><p class="ql-block"> 住院的日子总是特别难熬,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有时会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便知道他的思绪已飘出去很远。一天下午,我守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却没有开口,目光中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我知道父亲的心事。我们兄妹三个,因为家境不同,父亲平时对弟弟、妹妹关照得多一些,为此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其实在我心中,父亲对每一个孩子都非常疼爱。记得一九七九年我高中毕业考大学时,父亲每天一大早便起来给我做早饭,还特地为我煮一枚在当时难得吃到的鸡蛋,让我忐忑不安了很久。我考上大学后,父亲又尽量缩减家庭开支,每月寄20元钱供我上学开销,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次,我在给家里写信时,说到每天上罢晚自习后总是很饿,父亲竟利用到内地出差的机会,专程给我送来了一袋藏区才有的糌粑和几块煮熟的牛肉。</p> <p class="ql-block">  原以为父亲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就能康复,却不想父亲的病情一直未见好转,人也越来越消瘦,两眼渐渐地失去了神采。眼见病友一个个住进来,又一个个离开,而自己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病床上,父亲的情绪一天天变得消沉起来,话也少了许多。国庆节快到了,父亲突然嚷着要回家。他大声说道:你们看,我的病已经好多了,让我回家去养吧。而这时,医生却告诉我们,父亲的肺功能几乎已经全部丧失,到了不可逆转的程度。我们知道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却不能对父亲说。国庆节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里,希望和父亲一起过一个温馨的节日。父亲回家后很兴奋,晚饭后和我们一起看电视、说话,仿佛自己真的康复了。到了深夜,父亲的病情却突然恶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我们不得不连夜把父亲送回医院,而这一夜竟是父亲今生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p><p class="ql-block"> 国庆节后,父亲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已经很少进食了,主要靠各种液体维持生命。但父亲的思维依旧清晰,每次母亲从家里来看他,他都叮咛母亲过马路要小心一点,别让汽车给撞着了。一天夜里,父亲陷入昏迷状态,嘴里一直嘟噜着什么,我们反复听了很久,才听清楚他是在唤母亲的名字。母亲再来的时候,我们便对母亲说了。母亲眼睛红红的,拉着父亲的手许久没有说话。父亲和母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结的婚,已到金婚情缘了。五十多年来,在风雨人生路上,父母之间虽然有过罅隙、有过争吵,但更多的是相扶相携,相濡与沫。特别是到了晚年,他们的性格中少了尖锐,多了宽容,两人的言谈举止常常透露着一种让人感动的温馨。</p> <p class="ql-block">  到了十月下旬,父亲的生命之灯越来越微弱了,那一星摇曳的灯火随时都可能熄灭。父亲的身躯缩成一团,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眸子浑浊而呆滞。父亲似乎已经意识到生命到了最后时刻,心里有一种对死亡的疑惑和恐惧。一天早上,我在给父亲擦过脸后,父亲竟自言自语地说道:人怎么才能落下最后一口气呢?如果能像睡着一样不再醒来就好了。这时的父亲仿佛是漆黑荒原上一个无助的游魂,他用生命发出了疑问,却得不到任何回音。父亲的话直击我的胸膛,让我感到难言的痛楚,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浸透我的全身。过了两天,父亲对我和弟弟说:你们去味江陵园看看我的墓地吧,别死了连骨灰都找不到地方放。墓地是父亲十多年前买好的,他从没去看过。我和弟弟去了陵园回来,告诉父亲一切都好,不用担心,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最后日子的到来。</p><p class="ql-block"> 十月三十日凌晨,在与病痛抗争了整整一个夏天后,父亲溘然长逝,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所有亲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父亲走过了八十四个春秋,经历过许多挫折和磨难,最终被岁月无情地击倒了。殡仪馆里,父亲卧睡在菊花丛中,宁静安详。此时此刻,无论低回的哀乐多么催人泪下,无论亲人的哭泣多么撕心裂肺,他都听不见了。父亲仿佛是一个对人世已经厌倦的困顿旅人,在经历过艰难的长途跋涉后,终于进入了自己向往已久的梦中。从殡仪馆出来,我们护送父亲去往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归宿,那里山色峻秀,草木葱茏。安顿好父亲的亡灵,我在心中默默说道:爸爸,无论幸福也好,痛苦也罢,你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从此就在这座大山中静静安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