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乡村口味的别样体验</p><p class="ql-block"> ——闲云散语(77)</p><p class="ql-block"> 孔令贤</p><p class="ql-block"> 久居城市,习惯了讲品位、讲质量、讲排场的刻板饮食模式。居乡村的日子不再有,相关情事却如影随形,不时于记忆屏幕闪现。</p><p class="ql-block"> 赤日炎炎,葱绿一片的玉茭地上空,丝丝热气隐隐飘动。大伯自地里回来,一进家门,锄头归位于屋檐下,满是泥土的手脸被简单清理,便蹲在荫凉地,掏出旱烟袋消遣。伯母端出午饭送到大伯手里,那是搅有萝卜丝酸菜的假豆腐面条,黄黄的满满一海碗,其上有两小铲小米捞饭,还在面前的小笸篱上放个扇子状的玉茭面窝窝。就在小孩们疯跑的工夫,伯父便风卷残云,只留面前一个空饭与一半窝窝。代之而起,是烟雾缭绕间的一脸满足。</p> <p class="ql-block">上图:"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p> <p class="ql-block"> 蹲,乡下人称圪蹴。两腿弯曲,屁股紧靠小腿,双脚八字撇开,整个人便被牢牢“钉”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圪蹴的刚强样子帅极了!玉茭刚出苗,良莠不齐,需要用小锄子间苗,去弱留强。做这活儿,女人们以“垫圪锭(膝盖的垫布)”为依托,匍匐在地。男人则圪蹴着,动作既稳又快。秋天,玉茭成熟。女人们坐在被割倒、平铺在地的玉茭秸秆上掰穗子,男人圪蹴着掰,动作利索,便于挪动。就连地头休息,吃烟,玩“下六”游戏,也都采用蹲姿。后来伯父老了,出门困难,在炕头,他也圪蹴着,透过窗玻璃,两眼盯看外面走动的人们,望天看地。</p><p class="ql-block"> 蹲,是在积蓄力量。人一蹲,身体收缩至最大限度,力在腿上,根在地上。蹲,也是庄稼人的谦卑,收敛锋芒,向索取的大地感恩。</p> <p class="ql-block">上图:乡村饭场,一道风景。</p> <p class="ql-block"> 太阳从东山升起来,瞬间将一缕光亮洒在街当央。汉子们接二连三端着饭碗走出家门,各自找个地儿,蹲在朝晖里。街当央不一会儿便被蹲成饭碗的河川。谁家的大黄狗尾随主人走出来,远远地站着仰头看风景。几只鸡儿在墙角刨食着什么。一个饭场一幅画。五六幅画,构成故乡晨曦图。</p><p class="ql-block"> 饭场是无主题聚会。耐不寂寞的庄稼汉,不找人说话,吃饭就没有滋味。找人说话,饭里自然生成家长里短,天南地北,嬉笑怒骂,人情世故。蹲着也能看世界,明事理。</p> <p class="ql-block"> 犹记那次在饭场,众人的话题是生产,乡亲们叫养种。饭在七嘴,话分八叉,谁都不知出路在哪里。老支书端着碗,抬头看看这个,碗里是黑乎乎的糠面撒撒;扭头瞅瞅那个,碗边洋溢着筷子挑不住的稀糊糊。从土改开始就是村里当家人的中年人蹲不住了,站起来说,“解放多少年了,我们还这样过日子!不是我们不勤劳,是单人独马力量小。三人合一心,黄土变成金。只要组织起来,向荒山要粮食,用不了几年,保证大家吃上一块米玉茭面撒!”就在那年,村里成立了农业社。</p><p class="ql-block"> 庄稼人,天有多高,心有多大。连吃饭,也觉得在外面比家里香。走着吃饭,乡间叫串门。饭在嘴里,故事在饭里,越走越近的友情就在缠绵不绝的故事里。</p><p class="ql-block"> 至今一想起奶奶教诲说“别人来吃饭,都背过脸去”,那个个头不高、走路趔趄的小爷爷便走到面前。</p><p class="ql-block"> 小爷爷姓赵,种地之余,走村串庄,做骟牲口生意。住隔壁,经常端着饭碗来我们家串门。一来,拿个小板凳坐在地火庙前,边吃,便叨舌前朝古代、方圆左右的趣事。他家的玉茭面撒粥,以咸黑豆佐餐,常招惹得小孩子们眼羡,奶奶就使眼色,教我们回避。两家的友情,就是在小爷爷端着饭碗走动中建立并巩固的。老两口没有生育,唯一的养女叫伯父、父亲是大哥、二哥。奶奶没闺女,他女儿就成了我们的姑姑。再后来,爷爷奶奶,小爷爷,乃至伯父父亲们都陆续辞世了,两家的交往仍在继续,直到那个异性姑姑离世。</p> <p class="ql-block">上图:看望宋立英老人,感慨万端说创业。。</p> <p class="ql-block"> 我还听过串门吃饭的一个经典版本。</p><p class="ql-block"> 农业社刚建立时,劳力紧缺,动员妇女参加劳动,便成为大事,年轻的村妇女主任主动承担此任。每天收工,黑幕已降临。拖着疲累的身体,先做好一家四口人的晚饭,她便摘下围腰,左手端一碗酸菜饭,右手拿半块窝窝,边走边吃,走东家,串西家。女人们在一起,家长里短好沟通。就在她频繁的串门吃饭中,农忙托儿所办起来了,诸多婆媳矛盾解决了,男人不做家务的陋习改变了,妇女走出家门参加生产的越来越多。这事发生在后来声名远播的大寨,那个妇女主任便是宋立英。</p><p class="ql-block"> 当年二十多岁的宋立英,如今已是95岁的老人。那天,我去看望她,感慨于岁月无情,话里满是沧桑。我说,“ 你是大寨的功臣啊,不记得当年你端着碗动员妇女参加劳动的事啦?”她立即说,“那还能忘?姐妹们见我这样,总是说,先吃饭吧,看饭都凉了!”人心总是热的。情之所至,金石为开。</p> <p class="ql-block"> 在县城居住,左邻右舍陆续搬至楼房,闲置的平房多租给进城的乡下人。如今,农村人进城也是形势所逼。先来后到好几批,不是在县城打工,就是陪孩子念书。初来乍到,农家以物为媒与邻居打交道的习俗,也被带到城里。于是,我家不时收到租户送来的几个萝卜,几颗柿子。有一次,左邻竟然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糜饭,掺搅着红薯块、红枣的黄米蒸饭,说“这饭在城里稀罕”。</p><p class="ql-block"> 在乡间,亲友相处,平日里你好我好,遇有时节吃好饭,或平常吃个稀罕饭,总要相互赠送。当农家饭作为彼此沟通的信物,那意义岂是饭本身可以表达!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送饭使淡漠的人情变鲜活,鲜活的友情更生动。</p><p class="ql-block"> 老家有个开粉坊的邻居。农家节俭,做粉条后剩余的粉渣,常用来自家食用。粉渣面抿圪斗、煎饼,光滑细腻,口感好。粉渣发面蒸馒头,喧腾热乎,诱人食欲。然而,物极必反。时间一长,再好吃的食物也令人生厌。每日,他家孩子看着我们端着习以为常的假豆腐面条,眼睛便滴溜溜转。很长一段时间,两家的饭食总是相互交换着吃,送饭成为孩子们乐此不疲的课业。至今想起那邻居的粉渣面饭,仍禁不住垂涎欲滴。想来,那不是饭,是乡亲间的浓浓情谊。</p> <p class="ql-block">上图:吃饭在田间地头。</p> <p class="ql-block"> 春风吹拂杨柳枝,苏醒了的土地坦露着松软的肌肤,等待农人播种新希望。层层梯田,块块洼地,片片滩涂,伯父们同牛驴、犁杖配套,忙乎开了。为着不违农时,人们同太阳一起出工,与月亮一起回家,早饭午饭都在地里吃。</p><p class="ql-block"> 农忙时节,往地里送饭,自古便是乡村一道靓丽风景。妇姑荷担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岗。大王庙地,七弯八绕盘旋路,瞭得见人影,见面难。南柳树垴地,来路好长好长,一眼望不到头。到饭点了,曳磴子(一种压实犁沟里种子的石磙)的年轻人,饥肠辘辘,不时伸长脖颈翘望,嘴里咕哝,“这个送饭的死妮子,怎么到现在还不来!”</p> <p class="ql-block"> 在乡间的时候,曾经往地里送过饭。一个拴绳子的柳编圆圈或者木框,其上盛放饭锅;抑或肩挑盛着饭锅的笸篮,往地里送。也吃过别人送在地里的饭。折一根庄稼秸秆或荆条当筷子,在那样广阔的天地里,就着清草泥土香,狼吞虎咽吞下去,那个惬意那个爽,平日不会有,外人难体会。</p> <p class="ql-block">上图:曾经的吃公共食堂饭。</p> <p class="ql-block">上图:婚宴,忙坏了做饭菜的庄稼汉。</p> <p class="ql-block"> 自然,也有众人围桌而坐,七碟八碗,觥筹交错。在乡间,叫坐席,诸如年节、婚庆、寿宴之类。</p><p class="ql-block"> 有人也在闲暇时,邀两三好友,点四五小菜,酌七八九口,叫聚餐,即乡村所谓“打平伙儿”。</p><p class="ql-block"> 坐席,聚餐,宴会,是吃喝玩乐,品生活;讲究温良恭俭让的格调,是修养。</p> <p class="ql-block"> 蹲着吃,走着吃,送着吃,是酸甜苦辣,拼生活;需要勤劳、实在、自强、豁达、侠义的功夫,是修炼。</p><p class="ql-block"> 时代在前进,乡村在振兴中焕发新活力。而历史总在关注现实,点亮未来,照耀前行的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孔令贤,山西昔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出版《大寨沧桑》《超越昨天的辉煌》《回望昨夜星》《漫话大寨文化》《孔令贤散文选集》《守望树》《难民村的时代脚印》等10部。有作品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