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带标语的店板,现在是越来越少了。</p><p class="ql-block">什么标语呢?主席语录。那是一个时代的特征。大庙弄,钟镇以前的老街,只要到歇市的时候,街上商家把店板啪啪一关,看吧,家家户户的门面上,就全是主席语录了。那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到乡下去看看,过去的平房,大门上,朝东墙,都用黄或者红漆(白墙也用黑漆),打了方框,然后在里边写上语录。字体比街上的要小一些,但也多数写得规规矩矩的。过去一到冬天,老头老太们就坐在语录下面晒太阳。</p><p class="ql-block">店板或者木门都油漆过,清漆的本色或者棕色,上面的语录一般是用黄漆(放久了褪成白色)或红漆书写,特别醒目。字体通常是楷书,规矩的正楷,偶有蹩脚的行书。大小基本一致,书写一般不错——不敢错。不像许多日常书写,别字很多而不在乎。</p><p class="ql-block">我们小时候,不像后辈的孩子如我侄女儿子他们,开蒙要背唐诗宋词,我们那时背毛主席语录与诗词。因此这些标语,大多耳熟能详,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全部内容。</p> <p class="ql-block">标语书写,应该是店板关着时候,一般照当代习惯,从左到右。一行写不完,换到下行。我家老屋店面较窄,板上的标语也较短,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字少,因此一个个写得很大。关店时候,租住我家房子的鞋匠师傅一块块搬起店板,挨个“上店板”,不会出差错。</p><p class="ql-block">我家右边邻居是白贴匠水法,他那家店板上的标语,字也不多,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水法有时候马虎,褪下的店板有搬动,他没发觉,啪啪上店板,结果把上面的语录整错了。一读,成了“历史发展只有人民,真正动力才是,人民。”有人跟水法指出来,上错了,反动。水法不在乎,说,不是差不多嘛,差不多得了。</p><p class="ql-block">那是运动高潮之后,大家不再像原先那么敏感了。可是,水法嘴上装大好佬,手上却乖乖地,把店板退下来重新“上”过。</p> <p class="ql-block">街上好多语录,是三九先生写的。据说他得这个奇怪的名讳,是因为他乃父亲三十九岁那年所生。他是读过书的,写得一手好字,在杂货店里工作,给人家碗底上写名字。碗底写字用的是电笔,咕咕咕 ,不好写。比较之下,门板上写字用毛笔,对三九先生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了。</p><p class="ql-block">三九先生聪明,人家请他去写字,他会看菜下碟,根据主人需要,以及文化程度,选择主席语录。譬如他给自家杂货店写的,是一句潇洒的话,“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p><p class="ql-block">又如给完小墙上——学校没有店板,写在白墙上——写了一段贴切的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光,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p><p class="ql-block">公社也没有店板,只有大门——那个大门可不像现在政府那么气派,两边都有白墙,写了标语。一边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很威武霸气的。一边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很时尚潮流的。以前公社管的多,天灾,播种,开大会,可不要斗天斗地斗人嘛!</p><p class="ql-block">记忆中,标语字迹最大最醒目的,是码头边粮站白墙上的,南墙上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西墙上写“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那几个字都是搭了架子上去写的,有箩筐那么大。</p> <p class="ql-block">三九先生给副食店大门上写的字,冗长,有趣,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副食店杨某某有一回不小心,犯了白铁匠水法一样的错误,把店板上乱了。他没注意,急急忙忙回青墩老家了。</p><p class="ql-block">那是敏感的运动发烧时期,有人发现了,报告革委会。革委会主任一读,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搞批斗会呢,把杨某抓来当典型吧!</p><p class="ql-block">于是,第二天,杨某与其他地富反坏右一道,被押到土台上,接受批斗了。</p><p class="ql-block">之后镇上又发生一件更严重的跟标语有关的事。据说有人在一副丰收图里发现了反动标语。县公安局来了,抓了三个嫌疑人,都是镇上店员。其中一位是爱画画的朱德发,有些可疑;还有一位女理发师金珠,她才二十出头,是个圆脸的和气的姑娘,被抓很没道理。</p><p class="ql-block">值得一提的,是三人中并没有三九先生。据说是因为公安局对了笔迹,那反动标语不是三九先生的字。</p><p class="ql-block">没多久(两年?三年?),那三位嫌疑人也释放出来了。毕竟那不是了不得的罪孽。而且多半是个冤案。</p><p class="ql-block">那上错店板而遭到批斗的事,也随着运动结束而不再发生,成为日后的笑话。</p><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镇上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庙弄作为钟镇老街,受到保护,没有将它拆除。管文化的女副镇长曾经来问我仙乐园遗迹,以及庙弄修复建议。我说,尽量保持原貌好!</p><p class="ql-block">可惜,等他们花钱“修复”后,我去一看,不能不失望。路面又浇了一次水泥,终究没铺上过去的青石板,没恢复昔日老街的韵味。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一条街的木板店门都不见了,改成砌矮墙了。就是说,那些满街的语录字迹都没有了。那些字虽然斑斑驳驳,褪色变淡,但是,它们,才是历史的遗迹,是一道独特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4,10,23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