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钳工,在此之前,我的梦想是文学,终因书没读好,绕着梦想兜兜转转几十年,有时候看似距离很近,却始终不能并轨。</p><p class="ql-block"> 过来人都知道,我们参加工作的时候,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去向的,但赶上了国家分配的那块“蛋糕”。其实,留城也是有条件的,必须是兄弟姐妹上山下乡后,你是家中的唯一。</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这个幸运,1974年中学毕业后就到一个知青点上插队落户去了。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村上流了足够多的汗水,虽然有粮食吃,有工分挣,生活倒也无忧无虑,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p><p class="ql-block"> 好在一年半后,县里来了一些军人,他们是为某军工企业选调工人来的。因为是保密单位,各方面要求比较高,村上的老知青要么超龄,要么政审不合格,挑来选去,让我们几个尚未锻炼“好”的知青捡了“便宜”。</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一节军列把我们拉到太行山的脚下一个叫✕✕✕筹备处的地方,然后进教导队受训,分配工作岗位,确定实习地点,可能从那个时候起,我已经被那位和蔼可亲的区队长内定为钳工了。</p> <p class="ql-block">机械加工车间</p> <p class="ql-block"> 军训结束后,工厂还没有建成,我们又意外地获得了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1976年11月的某个晚上,又一节军列把我们拉到了当时的沈阳航校,下车后本以为是一次简单的技能培训,直到发了学生证,编了班级,领了教材,清脆的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一般的培训,分明就是两年制机械加工专业的正规教育,虽然比不了恢复高考后入学的天之骄子,但工人学生的双重身份,使我们每月有固定的20元生活费,学杂费全免,公费医疗,“公家人”的身份足以让我们在校园里走出天下无敌的步伐了。</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当想到自己走出校门终究会成为一名钳工时,我的情绪是失落的。钳工这个词让我联想到了打铁的,修表的,甚至是走街串巷拔牙的,最让人绝望的竟然还有毛刺钳工,一辈子拿着榔头在大铁块上敲敲打打。再想想那些将要成为车工、铣工的同学,人手一台崭新的车床,机器转动起来后,再坚硬的钢铁,在它们面前都服服帖帖,那是何等的神气。</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又是怎么转变看法的呢?这要感谢我的第一位师傅,是他改变了我对钳工的偏见。</p> <p class="ql-block">我读书的学校</p> <p class="ql-block"> 1979年下半年我们完成了航校的全部学业,转入工厂实习阶段。当技工是需要拜师学艺的,虽说现在没有了拜师的“老礼儿,”但工厂里的人还是很看重师徒这层关系的。</p><p class="ql-block"> 我的师傅是在工厂“分”来的,不光是我,班上三十多名同学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名师傅。我的师傅姓崔,一个严肃但睿智的中年人,他也是一生中唯一的师傅。</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见到崔师傅的时候,他正在低头做一个小的金属模具,带我去的工段长告诉他,我是航校来的实习生,车间分配要他带我跟班学习。</p><p class="ql-block"> 崔师傅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工作台,让我站在那里看他操作。只见师傅用锉刀一遍一遍的打磨手里的模具,不时还用卡板测试模具表面的曲度,待师傅认为差不多时候,就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端起一个硕大的用不锈钢焊接而成的大茶缸喝水。师傅轻声问我:“以前干过吗?”“我在校办工厂实习过,”我赶紧回答道。“用0号砂纸打磨一下,”师傅对我说。我小心翼翼地用砂纸在模具的表面反复磨擦,一直到中午下班时,师傅才走过来用量具反复测量了一阵子,最后轻声说:“可以送检了。”我兴冲冲地把模具拿到检验室,结果与师傅判断的一样,模具完全合格。我十分兴奋,自己经手的第一件产品就这样完成了。</p><p class="ql-block"> 当我回到钳工班向师傅交差时,师傅把手里一张图纸递给我,“看得懂吗?”好在我的机械制图学的很好,一眼就看出是拉伸模具的图纸,但看到标示栏的文字时,我还是大吃一惊,图纸上清楚地标明是某新型战机上的**模具。此后,这成了我炫耀的资本。</p><p class="ql-block"> “知道吗?某某飞机部件的那套模具是我和师傅一起做的。”</p><p class="ql-block"> 崔师傅带了我一段时间后,我们彼此熟悉起来,他给我讲了很多工厂里的情况,我所在的班是专门做模具的,旁边的是工夹具班。师傅经常指着地下各式各样的毛坯件说,别小看这些黑乎乎的铁疙瘩,做成了模具可就身价百倍了。有时候师傅还特别加上一句:“学会了模具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当时我并不太理解师傅这句话的深意,直到后来在一则新闻中看到南方某厂月薪万元招聘模具钳工时,我才知道师傅此言不虚。师傅也谈到了自己,原来师傅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解放前是东北一名资深的机场修建工程师,师傅从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这可能是同在一个车间,风姿卓著的师母为什么会嫁给师傅的原因吧。</p> <p class="ql-block">我当钳工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那些日子我和师傅配合的天衣无缝,我负责帮助师傅审核图纸,准备材料,写工作日志,并对模具进行毫米级的加工制作,只有到了模具成型阶段,师傅才会亲自出马。随着我的技术不断提高,师傅有时也将一些民用模具直接交给我来加工。再后来,师傅喝茶的时间越来越多,而且还送我一个和他手里那个一模一样的不锈钢大茶缸,在我的眼里,这个大茶缸已经有了在班组“入伙”的意义了。</p><p class="ql-block"> 我端起茶缸喝水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给师傅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一次我和师傅做一件大型的冲压模具,磨具毛坯重达2吨多,需要到一个专门的场地用天车挪动着加工,就在大功告成,模具要交出时,我因为吊装观察不到位,模具在空中与另一台天车上的模具发生了碰撞,导致两台模具都产生了变形。当我听到那声闷响的一瞬间,我的头都大了,整个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这可是我和师傅两个星期的劳动成果啊。师傅快步走过来,看后自然是眉头紧锁。更要命的是车间主任闻声也赶了过来,事件一下子升级为安全生产问题。师傅并没有过多地责备我,他替我这个实习生向车间领导承担了责任,并向主任保证,不耽搁明天模具交出。</p><p class="ql-block"> 到了晚上,我吃过晚饭匆匆赶回车间,班里的几位师傅也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车间质检人员对模具损坏程度进行了鉴定,结果是最坏的,碰撞的地方凹下去了巴掌大的一个坑。干模具的人都知道,模具修复不拍凸就怕凹,而且这是军工产品,不能通过补焊来挽救,怕高温造成更大的变型。好在模具有足够的厚度可供补救,最后师傅们决定按照图纸重新向下做出一个新的曲面来。师傅们用砂轮、锉刀等工具干了整整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模具加工完毕,上班后经过质检员检测,工艺技术达标,此时的师傅们都累坏了。</p><p class="ql-block"> 师傅为了不让我心里留下阴影,决定还由我起吊模具并送转下一道工序。送磨具的路上,我真的是万般的小心,千倍的谨慎,百般的注意,最终顺利把模具运到了指定的地点。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终身难以磨灭的教训。从此以后,“认真”成为我做任何工作的戒律。</p><p class="ql-block"> 有一句话叫风雨过后见彩虹,在跟师傅学习的那段时间里,除了教训也有为师傅争脸的时候。我们刚到车间不久,恰好赶上了全厂青工技能比武大赛,车间里老师傅多,主任决定拉我们去顶考。那可是一个万人大厂,青年职工有3000多人,而且工厂有自己的技校,还有一所“721”大学,我们接受任务的时候并没有必胜的信心。</p><p class="ql-block"> 考试结果却出人意料的好,前50名的成绩几乎让我们这些实习生包了。成绩发布后,车间主任有些吃惊地问:“这是你们自己考的吗”?我不仅暗暗自一笑,您忘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了。</p> <p class="ql-block">我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和车间</p> <p class="ql-block"> “砸锅”事件后,我和师傅反而成了好朋友,每一次去师傅家里聊天都非常愉快。他给我讲了很多模夹家具方面的知识,有时候也天南地北神聊一通,师傅也早看出我志不在这些模夹具,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艺不压身,能多学点就多学点儿吧。</p><p class="ql-block"> 一天,师傅把我带到维修车间,那里有一台刚刚大修过的机床,几位老师傅正在为机床拖盘的滑道刮研,他们先是把黄丹粉涂抹在滑道上,再用校正板反复推磨,此时滑道上出现了一个个的小黑点儿,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候了。一位老师傅手持刮刀,一头顶住自己的腹部,一头对准小黑点用力铲上几下,再利落地刮上几刀,刀起刀落之后,滑道上就闪烁出一只只飞舞的小燕子。后来我知道,这样的处理工艺不仅能保证滑道平直误差在丝米级以内,而且利于润滑液在滑道上存留,可以延长机床的使用寿命。</p><p class="ql-block"> 在回来的路上,师傅对我说了以下的话。不要小看咱们钳工手里那些近似原始的工具,世界上很多精密的机器部件都是在我们钳工手里完成的。技艺高超的钳工可以助火箭升天,也可以帮“蛟龙”入海,还可以成就你的大国工匠梦。我深知师傅的良苦用心,师傅是真心实意地想把手艺教给我,让我成为一名像他那样出色的钳工,可我最终还是辜负了师傅的期望。</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回到了自己的工厂,进入新车间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台虎钳,忍不住走上前去摇动几下台钳的手柄,片刻的生疏过后,马上变的亲切起来。</p><p class="ql-block"> 离开师傅后,企业改革的浪潮兴起,不久与师傅失去了联系。再后来,听说那个城市里的一些大型工厂变成工业遗存了。我有时候想,昨天还是轰轰烈烈的生产车间,怎么一下子就成工业遗存了呢?想到此,我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伤,在我看来,这些静默的机器比动起来更让人惊心动魄。可换一个角度想,或许这是它们最好的归宿,总比让一些高楼大厦压在它们头上更有尊严。</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和第一个师傅,钳工我前前后后干了不到3年,后来换过几次岗位,干的最长的是企业党务工作,一直干到了退休。</p><p class="ql-block"> 尽管人到中年后的工作也算顺风顺水,有了一点小成绩,某一个时期还为此沾沾自喜。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的青春记忆就是在师傅指导下与“铁疙瘩”为伴的那段时光,后来的经历无论怎么多姿多彩,那已经不再是青春的回忆了。</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一朝为徒弟,永远是徒弟。一天当钳工,终生不忘怀。纵然历史不会重来,只要曾经拥有就好。</p> <p class="ql-block">我的文学梦,1982年购买的唐弢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p> <p class="ql-block">机械加工专业的部分课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