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运转

会员

第1章 1 　　时维清头顶二十来层商品房，站在楼底，对着面前巨大的拉杆箱发愁。 　　当初他妈沈琼莹说要帮他租房，他信誓旦旦表示可以适应寝室生活，现在大学生活已经过了一学期，豌豆公主时维清实在受不了又潮又硬的床垫，还是搬出宿舍，趁开学前找到一处合租的房间。 　　大约一周前他在学校论坛找到一条帖子，标题是【诚招室友全都对半非诚勿扰】。这种充满了世纪初路边电线杆上张贴的诈骗小广告的风味让时维清欲罢不能，毫不犹豫就点进去了。仔细看了下内容，位置不算远，环境不太差，价格也不高，帖主还补充称“地方不算太大，但也够两人住得舒服，希望室友不要邋遢可以好好干活”，他一通浏览，颇感满意，就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简单沟通了几句，也对彼此印象不错，两人一拍即合，最终敲定一周后迎接新室友。 　　于是时间回到现在，时维清意识到了很讨厌的问题。 　　箱子太重，自己太弱，短短五六级台阶他上都上不去。 　　他和水门汀台阶大眼瞪小眼，冷风拂过吹得他后脖子发凉，于是他两股战战率先认了输。 　　时维清揉揉冻得红彤彤的鼻尖，掏出手机想联系房东，人多力量大。 　　“今天还没见面就敢指使老板，明天就敢让老板下厨，后天就能把他踢出主卧！鸠占鹊巢揭竿而起指日可待！”他嘟囔着按手机。 　　“哟，怎么杵这儿啊？”有房客下楼，看见挺俊俏一小孩儿瞪着半人高的行李箱嘀嘀咕咕，一副眼中有怨心中有恨的模样，觉得非常别致。 　　“叔叔好，”时维清下意识站直了打招呼，“我行李箱搬不上去。” 　　“小事儿啊，我帮你。”中年人挺热情，走到箱子面前一拎，没拎动。 　　他表情不可思议：“你这里头装了什么？” 　　时维清笑得尴尬：“瞎装、瞎装。” 　　告别热心叔叔后他携大箱子直奔7楼，这种楼房一层最多一到两户人家，他左看右看，左边的门上贴了好几层对联和福字，右边干干净净，门边贴了一张纸。 　　他上前一看：【外卖直接挂门把上，谢谢！】落款处是一只小狗的简笔画。 　　看来就是这家。 　　他装腔作势地清嗓，抬手轻敲三下。 　　模糊一声“来了”隐隐约约，没有听到脚步声，隔音应该很不错。 　　门是向里开的。 　　一粒巨大的巧克力草莓来应门。这是时维清的第一反应。 　　对方红色卫衣宽松，黑色休闲裤修身，好似一粒梗上涂了巧克力的草莓。 　　太有品了吧！ 　　在心中暗暗赞美这种符合他审美的衣着，他抬头看向来者。 　　这位室友看上去是混血，五官深邃，嘴唇薄薄有唇珠，头发又黑又直，眼睛却是浅浅的冰蓝色。红色很衬他——应该说或许没有不衬他的颜色——毕竟他很白。 　　小色胚悄悄用这位新朋友养养眼睛，美得血液循环都变流畅，他一派自然地伸手：“你好你好，我是之前加你的，时维清。” 　　对方朝他笑，非常标准，有些疏离。他俩双手交握：“啊，你好，殷薄语。” 　　“你的行李就这一个箱子吗？”殷薄语看向时维清身边银白色的大方块。 　　时维清点头，他往地上看，发现到处铺了厚厚的绒毯，屋主本人……屋主本人光着脚。 　　不冷吗。他咋舌。 　　“进来吧。”屋主侧身，时维清“吭哧”推着箱子进门。 　　前者弯腰给他找了双拖鞋。 　　他说：“不想穿可以放着。” 　　关上门后绕过他往屋里走，嘴里说着：“你睡次卧应该可以吧？” 　　“可以。”室内用滑轮很脏，弱弱男子汉穿上拖鞋，同握柄搏斗，试图把行李箱提溜起来。 　　殷薄语正想给新室友介绍房间，一回头发现对方还在门口。 　　于是他走近对方，发现他正努力提起行李箱，嘴里还在咕哝什么。说来奇怪，但他颇感好奇，又朝前走几步。 　　“据称人的体能会随着年龄增长逐渐下降，我正处于巅峰状态却比不过路过的热心叔叔，这种巅峰也比不过他人下滑状态的挫败感好让人着迷，我要消费！今晚要吃35块的麦当劳套餐。” 　　殷薄语听完快笑死，立刻对这位初次造访的室友心生好感。 　　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人一面。 　　上学期，他曾去过行政楼找导师，走出办公室时恰巧时维清也出了门，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小小的脸撑不住大大的镜框，他伸手慌张去扶，半只手掌缩在袖子里；走得急，较身形更为宽大的外套也从肩上滑落。他脚下一滑，看上去快要摔倒。 　　殷薄语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下，看他站稳礼貌退一步，时维清朝他看，似乎想道谢，隔壁办公室就传出一声喊叫。 　　“时维清！下次别在作业本上画唐老鸭！画成这样小心迪士尼告你！” 　　时维清闻言高声反驳：“对将来的迪士尼产品经理放尊重点！” 　　说完后他重新看向殷薄语，弯着眼说：“谢谢嗷！” 　　殷薄语说：“不客气。” 　　这位路过的同学闻言朝他挥挥手，兴高采烈走了。 　　殷薄语看对方一蹦一跳离开的身影，心情也变好。 　　像只小狗。他想。 　　小狗又原路折返，和走到半途的殷薄语再次相逢。 　　对方掏掏口袋，把什么放进他手心，说：“真走了！拜拜！” 　　眼镜小狗把自己发射去楼梯口，殷薄语低头看看手掌，一颗柠檬棒棒糖安安静静躺在中央。 　　“需要帮忙吗？”殷薄语看向这位再次相遇的小狗，好心问。 　　“真的吗，那怎么好意思，你人真好！”时维清嘴上客套，身体诚实，听完立刻起身往边上挪一步，眼中满是感动，“以后我吃烤红薯一定有你一份。” 　　他想了想补充：“你小心点，这箱子很……” 　　殷薄语单手拎起，表情像是拎起一件羽绒服， 　　“……也可能不重，我不好说。”时维清的嘴流畅地漂移。 　　老人往次卧走，新人在背后跟，亦步亦趋好似母鸭后的小鸭子。 　　“……订正，我要吃40块的！好气、好怨、好忧郁，我要消费！用金钱堆砌坚实的臂膀！” 　　“……这种行为算不算健身房办卡不练？但他们的卡年费几千，我只要四十块，所以还是我赚了。” 　　殷薄语屏息竖耳朵，大气不敢出就怕听漏了新室友的碎碎念，配上以前那蹦蹦跳跳的模样，觉得这人实在可爱，或许可以试着好好交个朋友。 　　诸多原因导致他没什么交朋友的经验，但他可以试试破例一次。就从友善对待时维清开始。 　　屋主推开次卧的门，帮来客放下箱子：“你以后就住这里吧，需要被子枕头柜子里都有。” 　　时维清比了个OK，看了眼次卧，发现里面没有铺毯子。 　　绒毯很软，他其实有点馋。 　　殷薄语回头看了眼挂钟，踏出释放善意的第一步：“……现在11点多，你要不要先收拾？午饭要一起吃吗？一起吃的话要不要我来准备？” 　　“好啊，一起吃，”时维清俯身打开行李箱，往外摆东西，“你自己做吗？” 　　“不，我的手艺可没好到可以招待别人，”殷薄语笑着打开手机，“有忌口吗？” 　　时维清摇头。 　　“行，你忙，我不妨碍你。”殷薄语转身离开前扫了眼箱子里的东西。 　　衣裤，鞋子，挺多书，游戏机，一个热水壶，还有一个巨大的玩偶，其他的没看清。他又瞄了一眼玩偶，一只蓝色的史莱姆，笑得纯真中有些痴呆，痴呆中有些智慧。 　　看来是DQ玩家。他想。 　　殷薄语叫的外卖不错，虽然不懂红烧肉配蘑菇奶油意面和罗宋汤是什么吃法，但肉炖得软烂，蘑菇够鲜，罗宋汤也入味，年轻人不搞食不言那一套，把嘴里东西咽下去的就随意说两句，互相了解情况。 　　两人同校，殷薄语研一，专业是翻译，时维清大一，新闻传播就读。 　　“新闻传播专业大二会分流吧，你想好去哪了吗？” 　　“广告学。”时维清吃掉最后一块土豆。 　　“挺好的，”殷薄语把汤喝干净，“要来说说入住规矩吗？” 　　时维清嘴里塞了口饭，点头点头点头。 　　殷薄语笑，掰着手指说：“首先寝室各自负责，要一起打扫，一个月一次大扫除；家里不能带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来过夜，最好也别带朋友来留宿；养宠物要事先彼此通气达成共识；深夜不要外放音乐，还有……暂时想不到了，就这三点吧，可以吗？” 　　时维清摸下巴：“可以啊，洗衣吃饭各管各？” 　　“看你，”殷薄语悠悠喝水，“衣服是机洗，外衣如果不算太脏，混着洗我没意见，你想一起吃饭的话一起吃我也OK。” 　　“那就先回来的搞定晚饭，晚回来的去洗衣服？” 　　“行。” 　　时维清笑着说：“那晚回来是不是要报备。” 　　“很有家人的感觉。”殷薄语“啊”一声，说道。他眼睛亮亮，心情奇佳。 　　刚进门的微笑明明那么客套，可现在突然又变得亲切，时维清觉得有趣，却又认为正常。 　　第一次见面么，总会用面具掩饰自己的紧张，至于为什么现在距离拉近—— 　　时维清坚信是自己无往不利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对方。 　　人格魅力的王看着对方的脸，小声试探：“殷薄语，你是哪里人？” 　　“北方人。” 　　时维清看着对方就差刻在脸上的“异域风情”四个大字，心说难道是俄罗斯族人吗，那确实北方人。 　　“多北？” 　　殷薄语又慢慢呷一口凉白开：“挪威。” 　　时维清手上的杯子差点飞出去。 　　“这算哪门子北方人”和“按着经纬度找确实够北，没毛病”两个想法在时维清脑中打架，他挠挠眼角，心中朝室友飞去两个白眼。 　　“哎呀！”时维清转念又想起什么，眼睛也被好奇染得发光，“那你去过吗？在那里住过吗？会说挪威语吗？” 　　殷薄语这才发现这位新室友的眼睛又大又圆，还有些下垂，好像小狗，鼻尖也圆圆的。有这种既视感后他宽容许多，打趣道：“背调？” 　　随即老实回答：“去过、住过一年、不太会。” 　　“可你不是混血么？怎么会说不来？” 　　殷薄语想了想，问：“你是哪里人？” 　　时维清不清楚这人突然发问是什么原因，却也老实回答：“就本地。” 　　“父母也是？” 　　“是呀。” 　　殷薄语发现这个比喻比不出来，于是转换思路：“如果一个人徐州混厦门，那你会要求他又会苏北话又会闽南话吗？” 　　时维清哽住：“这算混血吗？” 　　“不算吗？” 　　时维清被问住，沉思片刻提问：“那我算卢湾混南市吗？” 　　殷薄语非常惊艳：“那不是纯纯黄浦人？” 　　“反黄复卢！反黄复卢！不对，南市区也并给黄浦了，黄浦区罪大滔天，南卢人怨声载道！”时维清说着又开始小声嘟囔，殷薄语竖起耳朵偷听，捧着杯子悄悄勾起唇角。 　　吃完收拾行李，殷薄语心善把桌子收拾了，他溜达去次卧巡视，时维清接着之前的动作，行李箱套大包，大包套小包，小包套迷你便携包。 　　俄罗斯人？殷薄语后仰。 　　他旁观片刻，眼看新朋友堆得满地都是，又来来回回跑，一眼便能知道他从没一个人住过。 　　殷薄语问：“要帮忙吗？” 　　时维清应：“国际友人都那么热情好客？我要。” 　　“本国土生土长，短期涉足语言不通，这样也能算国际友人？”殷薄语走到时维清身边，抱起一摞书，“书架上？” 　　“桌上吧，有些书我开了学要用，”时维清忙着把瓶瓶罐罐码在床头，“基因上来说算是精神友好大使。” 　　那些玻璃罐有面霜、护肤水，还有指甲油。 　　屋主随口道：“挺精致。” 　　他陡生玩心，突发手欠，伸长手扒拉一下，两个小罐子碰在一起，“噔”一声。 　　“我长得怎么样？”时维清回头盯着殷薄语。 　　问题来得突然，殷薄语有些懵，却老实回答：“很不错，棕发也很衬你。” 　　“是吧，一天二十瓶内服外用换来的傲人外貌。” 　　时维清信口胡说，把地上的东西一股脑洒在书桌，打开一边的柜子。 　　“是这个吗？”他没头没脑地问。 　　“是。”殷薄语接收到内在含义，诚实点头。 　　紧接着他就看见时维清的表演，长手长腿和四角被套纠缠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 　　被套是浅蓝色，两角又被时维清拎起，在空中扭成一团，殷薄语皱眉看着面前蓝色的浪味仙欲言又止。 　　“我来帮你？” 　　他听时维清“唔唔”几声，似乎代表不要，也没离开，抱臂退后几步，悠然看着人科和锦葵科搏斗。 　　二足生物被自己狠狠摔到床上，他挣扎几下从鸭绒被里探头，头发乱糟糟，表情挫败。 　　“要。”他咬牙切齿。 　　殷薄语把被子从被套里剥出来，给被套翻了个面。 　　他把手探进去，捏住两个角，再抖抖被套，把两个角递给时维清。 　　他叮嘱：“捏住。” 　　时维清看着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料想他应该常做家务，不免好奇：“你很熟练。” 　　殷薄语塞着鸭绒被，随口说：“你如果自己住七年八年，也可以这么熟练。” 　　“啊，”时维清有些遗憾，“那我学得会吗？” 　　殷薄语不答，眼神促狭。 　　时维清瘪瘪嘴。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切！” 　　殷薄语从善如流地捧场：“松江套被王，蝉联冠军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