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咏叹调

遗失的村落

每天，我都要在宿舍和办公室之间来回折腾好多遍，出门洞，下楼梯，过甬道，回台阶，经廊桥，折橱窗，七弯八拐，然后一头扎进工作里去。

这是我生活工作的地方，它在一处高低不平的山丘，我是一只被圈养的鸟，夹杂在周围飞来飞去的鸟群里，鸣叫了一个又一个春秋。我的生活是一种规律性的重复，规律得完全无惊无险。

我喜欢这里，我知道拐角在哪里，台阶在哪里，一共几级，什么时候该上，什么地方要下，虽然全部走一遍也不超过五分钟，但它充满了变幻，像是打开的迷宫一样，玲珑别致。

有上有下，一上一下就算一个来回。栖身于此，我每天来回无数次，从最初的新奇，到稍后的无奈，再到如今的闲适，我用脚步享受着时光，在错杂而坚定的步履中思考着受用着我的人生。

走在这块不平坦的土地上，每个脚步长短一样，每个画面肥瘦不同。它明明是乡村，却是我的城市，三层小楼并不高耸，但它矗立在山梁上，就显得巍然峻拔了，精致的操场沉默在山脚，路就这样在楼和楼中间曲曲折折的长了出来，到处是台阶，它们把那些毫不起眼的小路连成一体，最少的两三级，最长的差不多四十级，对我而言，每一个角落都别有洞天，每一级台阶都声情并茂，台阶和台阶相接的边边棱棱，圆润丝滑，那里珍藏了很多故事。

没有什么标准的脚步，我可以慢吞吞，可以急匆匆，可以风度翩翩拾级而上，也可以三步合一纵身下跃，落叶飘零的时节，路面铺满厚厚的一层，好似一件虚虚实实的艺术作品，而我要轻轻落足，才能不踏碎了这合着草木之心的清梦。如果突然停下来，尽力向最远处张望，一眼万年没有，一眼半生或许可能。

小时候，听到一个笑话。我的叔叔说了一桩亲事，那时的习俗是女方同意见面后，媒婆就会带着女孩上男方家，说是定亲，实际是为了解男方家的境况。那天，我看见有几个穿戴整齐的人走进叔叔家里，但没一会儿功夫他们就走了。他们的婚事据说在姑娘跨过叔叔家的门槛时就结束了，三爷爷多方打听，老人家通过媒婆之口得知，女方认为叔叔家从厅堂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总有几层台阶，她们连一遍都没有爬完便迅速否定了不尽人意的三爷爷一家，怕是上山下岭一样的穿堂入室体验，让她们看不到希望，不想自己姑娘的人生刚开始就有受不尽的苦。

这自然只是一个趣谈，但却真实的反映了一些人对待生活场所和环境的态度。在他们看来，动不动就需要上上下下的地方是多么不便，往小了说是发展受到了的限制和束缚，往大了说是幸福横遭阻碍和羁绊。

我在这儿工作三十多年，我也上下了三十多年，我不但不厌烦，反而有种莫名的喜爱。我的天地很小，我不断的踏步、上坡和下坡，我感觉到我脚步的移动踢踏，都使我的世界在慢慢膨胀变大，似乎每走一步都是意义，这种意义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积累，它使我的生命在不知不觉中自我丰富了起来。

生命之所以是生命，也许在于所有不起眼的时空细节。我就待在这里，平凡而不无聊，孤独而不空虚，感怀到万物可爱，捕捉到天光云影，演绎着四季从容，沉醉于千姿百态，哪里都是对自然的理解和接受，同时也是自然对人的融合与接纳。

山静下来，我也静下来。

坐在台阶上，任阳光一寸一寸抚摸着，风在身旁的树梢上嬉戏，我消融在空气中，爬进丛林，挂在枯藤上，荡起秋千。我就是我，我又不是我。

无论横向还是纵向，由许多阶梯组织而成的生态圈都是相对封闭的，比如矿井的升降，电梯的进退，楼层的高低，山势的起伏，地面的凹凸，自成体系，其间的穿梭如传送带，勾勒出一幅生命循环的稳定图景。

如果这是一口井，我宁愿做它的一只蛙。我要守住风雨和阴晴，在深夜里唤醒黎明，披着晚霞看星海，这不是一方禁锢了的土地，它同样有生的澎湃激荡，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和荣耀辉煌。

一切如此健康，足够了。如果我到不了远方，那么我在你来我往的人流里，打听遥远的音讯，轻闻过客抖落的风尘和烟火，即使天不高地也可能阔，即使地不阔心还可以飞。

我左转右转，到了楼顶或山峰之上，外面的世界豁然眼前。

时间长了，风物悠悠随我之心，我觉得我收获了全世界。因为熟悉所以习惯，因为习惯所以爱恋，因为爱恋所以融合。以后的日子，它是我的疗养院。只要心中有伤痛，只要回到这里，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我把一生交给了这里，已经过去很久了，每一寸台阶都堆积着我逝去的光阴，它们淹没在深秋的落叶里，静静的，如那干瘦的台阶。我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常常被洒扫一空，记忆莫名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