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岩石: 湾漳村北朝墓发掘的由来

梅林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北朝陵墓群调查</b></p> <p class="ql-block">  198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共同在邺城遗址建立了邺城考古队,开始了持续至今的考古研究工作。工作几年之后,已积累了不少第一手资料,取得一系列突破。为了更进一步了解邺城的相关情况,考古队决定调查与邺城有关的陵墓区。由于三国曹魏的陵墓区完全没有线索,于是我们决定首先从调查东魏、北齐陵墓群开始。</p><p class="ql-block"> 对邺城西北部——即磁县东魏、北齐陵墓区的调查,是从1986年秋开始的。</p><p class="ql-block"> 20世纪80年代,负责邺城考古研究的是考古研究所的徐光冀先生。为了让我们这些年轻的后学们尽快成长,他派我去独立完成北朝陵墓群的调查,并不时给予指导。</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当地俗称“大冢”的磁县北朝陵墓群1号墓。据茹茹公主墓出土墓志记载推测,这个封土高大的墓葬,是北齐神武皇帝高欢的陵墓“义平陵”</i></p> <p class="ql-block">  记得1986年国庆节刚过,我就同磁县文物保管所的两位同志见了面。这是两个很有朝气的年青人,一个叫春雨,一个叫利亚,他们将全程协助我完成这次调查工作。</p><p class="ql-block">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跨进文保所办公室的情景。一进门,我马上被放在墙角的一筐子陶俑吸引住了。</p><p class="ql-block"> “从哪里出土的?”我好奇地问。</p><p class="ql-block"> “讲武城乡农民在平整土地的时候挖到的。” 利亚告诉我。</p><p class="ql-block"> 我真是太新奇了!几年前在大学学习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书本上的陶俑照片和线图,最形象而直观的接触,便算是标本室陈列柜中的陈列了,但那也只能隔着玻璃窗遥遥地过上一把瘾,现在,这1400多年前的艺术品就摆放在我眼前,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零距离地接触,放在手中仔细观察和触摸。</p><p class="ql-block"> 我轻轻拿起一件士兵陶俑,尽管陶俑略有破损,但是鲜艳的色彩、栩栩如生的造型,依然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还能隐隐嗅到一点从遥远时代透过来的古老信息。</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陶俑在磁县还有不少!磁县文物保管所就有更精彩的北朝时期的国宝呢!”说话的是刚刚跨进门来的磁县文物保管所所长张子英先生。这是一位有着冀中平原典型特征的汉子,他说话的语调很慢很和缓,但话语中透着磁县西部的浓浓乡音。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位热情又和蔼的长者,与他共事能产生一种天然的信任感。</p><p class="ql-block"> 张所长很旱就在磁县从事文物保管工作了,文革期间,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些教授下放到了磁县,张所长对他们倍加尊重和关照。后来,那些“解放”了的美院教授们也给予了涌泉般的回报,他们带领学生,同磁县当地的文物干部一道,发掘清理了东魏的茹茹公主墓,极大推动了磁县文物保护事业的发展。</p><p class="ql-block"> “您说的是不是东魏茹茹公主墓出土的标本?”我迫不及待地问。张所长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p><p class="ql-block"> “你在调查磁县北朝墓群之前,先看看文保所的资料吧!”他边走边说,不一会陪我走进了文物库房。</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文物库房从环境到设备都十分简陋,没有宽敞的陈列条件,当然更没有恒温和保湿的设备了。但就在那间简陋的小平房里,我还是受到了强烈震撼。库房中几百件北朝陶俑,给人非常强烈的视觉冲击。这些珍贵的文物中,大量是列队肃立的士兵俑,还有英武的骑马俑、笑容可掬的家内侍仆俑等。</p><p class="ql-block"> 张所长从一个锁着的柜子中取出一个锦盒,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茹茹公主墓出土的胡服舞蹈老人俑,不久前还到国外参加了黄河文明展呢。”</p><p class="ql-block"> 我接过锦盒仔细观看,那真是一件罕见的艺术品,只见一位头戴高顶胡帽的老人,正沉浸在载歌载舞的惬意中。</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茹茹公主墓出土的胡服老人俑</i></p> <p class="ql-block">  茹茹公主墓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墓主人茹茹公主,是东魏大丞相高欢(北齐尊为神武帝)的儿媳,柔然族最高首领阿那瑰的孙女。当时,东魏王朝为了同雄踞北方的强大一时的柔然族修好,就安排了高欢的第九子高湛和阿拉瑰的孙女结成娃娃亲。无奈这桩政治婚姻是短命的,茹茹公主年仅13岁就不幸夭折了。但是由于公主的特殊地位,墓葬被建立在高欢的陵园之中,墓葬中出土了精美壁画,让世人第一次看到了东魏时期的绘画真迹。墓葬虽然曾被盗掘,但是仍然出土了几百件陶俑,我手中的这件胡服老人俑就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 我们即将开始的磁县东魏、北齐陵墓群的调查会有怎样的收获呢?带着种种疑问和期待,我在磁县文保所住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和利亚、春雨用双腿和自行车,跑遍了北朝墓群的120多座墓葬。</p><p class="ql-block"> 我们根据以前文物普查的情况,全面勘查了磁县城南和西南的大片地区。这里是位于漳河与滏阳河之间的平原、山岗地带,大体属于磁县岳城乡、时村营多、讲武城乡、申庄乡、东槐树乡、城关镇、开河乡一带,大约南北15公里、东西12公里的范围。调查工作进行时,正是北国的金秋时节,广袤的原野上,秋风习习,瓜果飘香,遍地浓重而丰富的色彩,激发了我们多少的热情与想象力呵。</p><p class="ql-block"> 北朝陵墓群经过了1400多年的风风雨雨,昔日的皇家陵园禁地,现已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广阔的原野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点点城镇和乡村,铁路、公路布局成网,四通八达,往来的车辆穿梭不息。农田里,人们忙忙碌碌,收获着一年来的喜悦,播种下第二年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正因为北朝陵墓区地处农业发达的华北原野,陵墓的现存状况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变化。北朝墓葬原来都有坟丘,基本形状像馒头形,使用纯净的黄土经过层层夯打建成。但在调查的时候我们发现,一部分坟丘虽然还在,但已残破不全,还有一部分已被夷为平地。</p><p class="ql-block"> 最高大的坟丘是前港村南的“天子冢”,直径约120米,我们把它编为第35号墓。经过仔细勘测,结果还是让我感叹不已。我们在坟丘南面发现了遍地的瓦砾堆积,我捡起一块筒瓦残片,发现瓦片泥胎精细,表面黑光发亮,这与邺城宫殿遗址出土的瓦片非常一致。文献记载,东魏、北齐时代宫殿建筑时,使用的陶瓦表面都要涂抹胡桃油,使其坚固耐用,奢侈豪华。</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邺城遗址出土的兽面瓦</i></p> <p class="ql-block">  我们从坟丘规模、建筑构件的等级标准推测,“天子冢”肯定是一座帝王的陵墓。坟丘南侧,应该有类似于宫殿一类的大型建筑,或许属于陵园内的寝殿吧。</p><p class="ql-block"> 有学者曾经推断,“天子冢”是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的陵寝。</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天子冢”外景。据传为东魏孝静帝元善见陵墓,迄今封土高大,是磁县北朝陵墓群中规模最大的一座</i></p> <p class="ql-block">  我们在调查中也发现,一些北朝墓葬的保存现状十分严峻,有的墓葬甚至面临被完全破坏的危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处墓葬,一处位于县城东面的三里屯村,另一处位于湾漳村。</p><p class="ql-block"> 三里屯村的那座墓葬距离滏阳河不远,当时已经塌陷成为大坑,里面汪着积水,勉强能露出水面的,只剩下墓葬入口和甬道上方的挡土墙残存部分了。</p><p class="ql-block"> 位于湾漳村的那座北朝墓,东、南、西三面都是农民的住宅,而且砖造的墓室已经被打开,里面的积水深不可测。我们认识到,像这种现状的墓葬,如果不尽快抢救发掘,很可能受到不可逆转的破坏。</p><p class="ql-block"> 北朝墓葬群的调查工作结束后,我们把调查情况如实作了汇报。为了妥善保护北朝陵墓群,徐光冀先生、张子英所长与我们一起,再次对三里屯村北朝墓和湾漳村北朝墓进行了实地考察。经汇商后我们一致认为,必须尽快报请国家文物局,申请抢救性发掘。</p><p class="ql-block"> 综合邺城研究这一大课题,徐光冀先生决定,首先选择湾漳村北朝墓作为我们发掘的目标。</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出土的602号仪仗侍卫骑马俑</i></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开进湾漳村</b></p> <p class="ql-block">  湾漳村是华北平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坐落在磁县县城西南2公里的滏阳河南岸,分为前湾漳村和后湾漳村两个部分。我们调查的那座北朝墓,正好位于前、后湾漳村之间。</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进行北朝陵墓群调查的时候,给湾漳村北朝墓编为106号墓。我们看到,其砖砌的墓室部分已经露出地面,顶部塌陷形成一个大洞,墓室里有很深的积水。村民们因地制宜,把它视为一口古井。把墓室顶部整修成一个简易井台,平常就用这清冽的地下水浇灌附近的菜地。调查时我们曾开玩笑说,用从龙脉引出来的水浇菜,一定会有特殊的味道。当地上了年纪的村民告诉我们,几十年前这座墓葬还有高大的坟丘,但自1958年以来,由于村民大量取土,现在不但坟丘没有了,连砌砖结构的墓室也暴露出来了。</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斜坡墓道东壁的仪仗队列壁画临摹线图</i></p> <p class="ql-block">  在考古队正式开进湾漳村之前,我们进行了各方面的准备。从研究人员的配备,到仪器设备的购置,一直忙活了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在收集文献图文资料时,竟意外地发现老地图上标注了湾漳墓封丘的数据。</p><p class="ql-block"> 如今,墓葬的坟丘虽已夷为平地,但是湾漳村一带北朝时期的地面,应比今天的地面低约1.5米。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知道,北朝陵墓的坟丘都是由夯土构筑的,我们推测,湾漳墓的夯土坟丘,在地下应该还有部分残留,首先要通过钻探的方法弄清它的范围。</p><p class="ql-block"> 当考古队在村民们习以为常的目光中开进村后,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考古钻探。</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出土的987号持盆女侍仆俑和0252号端箕女侍仆俑</i></p> <p class="ql-block">  负责钻探工作的是考古研究所的工程师曲如忠。这时候的曲工程师已经年近70岁,他是一位具有丰富工作经验的老专家,曾经参加过中国很多著名遗址的考古钻探工作。1983年,当考古研究所邺城工作队一创建,他就参加了邺城的勘探和发掘工作,和其他同志一起在邺城工作队逐渐培养了一批勘探经验丰富的技师队伍,对邺城考古工作做出了重要贡献。记得1985年勘探邺南城的时候,我一边测量记录,一边和曲工程师学习勘探方法,通过识别地层土样去推断地下不同性质的遗迹现象。通过大家的努力,我们不断发现城墙、护城河、道路、城门、宫殿等各种类型的遗迹,埋藏于地下的邺南城也在我们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p><p class="ql-block"> 湾漳墓的钻探工作大约持续了一个星期,事实果真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在地下残存着坟丘的夯土。通过这一个礼拜的努力,我们终于摸清了湾漳墓夯土坟丘的范围。原来的夯土坟丘十分宏大,直径近100米,坟丘的下面有墓道、甬道、墓室,共同组成墓葬的地下部分,总长度约52米。</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墓室随葬品出土情况</i></p> <p class="ql-block">  在墓室西南约100米处,还发现一尊横卧在地面的石刻人像。人像虽然残缺,但从它的服饰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尊具有明显北朝特色的石刻人像。</p><p class="ql-block"> 在墓室正南方向,发现了一条长270米、宽15米的“神道”,高大的石刻人像正好位于神道西侧。可以想象,当年完好时的这座墓葬,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呵。</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出土的1566号文吏俑(局部)</i></p> <p class="ql-block">  在湾漳墓的墓道上,那时有3户农家院落。考古工作的前提是不损害当地群众的利益,所以我们在进行发掘工作时,要花费一些时间解决村民的搬迁问题。就这样,我们的发掘工作整整持续了3年,在合理的安排下,分三个阶段对湾漳墓的各部位分别进行发掘。</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斜坡墓道入口处引导仪仗队列的青龙壁画临摹线图</i></p> <p class="ql-block">  第一阶段是1987年,我们首先抢救发掘了岌岌可危的墓室、甬道部分。</p><p class="ql-block"> 第二阶段是1988年,我们一边修复、整理第一阶段中墓室出土的文物,一边搬迁3户村民。到了秋季,我们开始部分发掘湾漳墓的墓道。</p><p class="ql-block"> 第三阶段是1989年春天,我们进行了最后阶段的发掘,主要工作是发掘清理墓道的剩余部分。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的20多名专业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到5月底,湾漳墓的室外发掘工作全部结束。我和考古所的赵永洪是最后离开湾漳村发掘现场的。我们携带着图纸、胶卷、文字记录等全部第一手资料,于6月4日返回北京。</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斜坡墓道西壁仪仗队列第40人,手中拿着文官用的“手板”</i></p> <p class="ql-block">  就在这一天,北京发生了那场政治风波。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异常混乱的北京火车站,把装有原始资料的包紧紧抱在怀里。见到考古所司机汪亚刚从混乱的人群中快步向我们走来时,简直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我们那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我和赵永洪无言地回到研究所,第一件事就是把全部资料稳稳当当地放入保险柜。</p><p class="ql-block"> 湾漳墓的发掘过程是复杂而曲折的,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下面的讲诉,不是按照发掘的时间顺序一步步展开,而是依照实地参观的视觉先后,从地面到地下,从墓道经过甬道,最后到达墓室这样一个过程,把湾漳墓一一介绍给大家。</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湾漳墓斜坡墓道西壁仪仗队列第42、43人</i></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摘自朱岩石《遗落秋风的叹息:图说北齐高洋墓》(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