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爹

周福贵

<p class="ql-block">大姨爹和我近邻,与我同姓,大家都在一个厂子里工作,按理讲应该尊称他一声叔叔或伯伯才对,但是当众人都叫他大姨爹时,别的称呼似乎成了摆设,以至于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他姓啥名谁。他个子不高,眼球在厚厚的镜片下鼓得浑圆,瘦弱的脸颊上留着几根山羊胡子。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老头,年轻时手巧得很,这真不是吹牛的,他家的家具就是他独自做的,仔细观察比家具店里的还皮实耐用。他又是勤快人,闲暇之余跑过三轮挣过钱,资源匮乏年代,曾在三楼逼窄的厕所里喂过肥猪,在一楼的咔咔角角种过蔬菜。</p><p class="ql-block">老两口平时很节俭,老式家具一用就是几十年,到现在也没更新过,地皮从没装饰过,分房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只不过水泥地儿随着岁月的流逝现在已磨得光滑如镜。当家家户户用上令人羡慕的大彩电、大多数住户搬到让人唾延的新房子时,他仍然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家里的摆设还是涛声依旧。可当他刚大学毕业、在省城拥有令人羡慕工作的小女儿突然辞去公职,前往国外留学时,认识他的人都大吃一惊,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当时的留学费用是一般家庭难以企及的,单保证金就足够买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他哪有那么多钱让孩子留学呢?可仔细想想也就不足为奇了。</p> <p class="ql-block">大姨爹嗜酒如命,与无酒不欢的我成了忘年交。由于他长期酗酒,身体每况愈下,家人为了让他少喝酒想了很多办法,与他发生了不少冲突,他在家里似乎成了众矢之的。大姨爹只好像做贼似的偷到摸到喝,后来我开了一个小商店补贴家用,大姨爹时常来打酒,我总是收成本或者不收钱的。当然有的时候他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喝酒,这就是有客人的时候,家人自然不好当面批评他,让他喝个够。大姨爹尝到了甜头,总是想方设法给自己创造机会。买到兔呀鸡呀什么的,甚至死牛烂马,总要约上朋友整几盅的。一次大姨爹在楼下抓到一条小蛇,黑黢黢的,兴奋不已,赶紧去菜场买了一只鸡来炖,约我喝酒。当我看到尚在襁褓中的蛇儿时,窃笑不已,真想偷偷放掉,可又舍不得杯中物,只好昧着良心说这龙凤汤是大补,人间美味,再好不过了。当龙凤汤端上来时,不由得哈哈大笑,哪有龙肉的影儿,连骨头都消失不见,除了凤肉还是凤肉。大姨爹推推厚厚的镜片说“跟老子,龙肉都跑哪里去了?”然有没有龙肉不重要,重要的是俺爷俩心照不宣地喝了个透心爽。</p><p class="ql-block">我从厂里分得房子时,大姨爹主动帮我砌灶台。他一下班就往我家里跑,妻一上完课就准备下酒菜,小小的灶台硬是断断续续地砌了一个多月。原来家人拿大姨爹没有办法,从经济上控制了他,他采取慢工出细活的方式,只不过想多饮几次酒罢了。后来我没有当教师去政府工作了,与他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一个星期天,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一位戴着凉帽儿、架着墨镜儿、穿着地主服儿的小商贩突然笑嘻嘻地与我打招呼,正当我疑惑不解时,他摘下墨镜的那一刻,我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居然是大姨爹,只见他面前的招牌上挂满了墨镜、钱包等小饰物,他竟做起生意来了,像模像样的。</p> <p class="ql-block">几年后我搬离了厂子,加上去乡下工作实在太忙,好几年没见到他。一次去省外学习,天不见亮在人民广场等车时,想不到遇到了大姨爹,他还是那一身装扮,拖着挂满饰物的招牌,但鼻梁上的墨镜不见了,换回了原来的眼镜。他身体更加赢弱,地主服明显与身体不再搭配,空荡荡的,真怕瑟瑟的秋风会把他吹倒。他用瘦骨嶙峋的左手吃力地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右手在裤袋里摸索出火机颤巍巍地点燃,费力吸了一口,用力推了厚厚的镜片“跟老子,眼睛不行了,还是你们年轻好!”</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见大姨爹是在殡仪馆,他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蜡黄的脸上几乎没有了肌肉,脸皮有气无力地紧贴在小小的脑袋上,躯干平直,四肢娇小,像一具干尸。如果不是那几根三样胡子,真看不出这是一个成人的遗体。我说服执意不通知国外小女儿的大姨妈,这是他女儿最后一次见生自己养自己的亲爹,怎么也得来一趟。然而努力是多余的,得到通知的小女儿不知道怎么没有回来。想起她带着外籍男友轰轰烈烈回家结婚时,大姨爹的自豪喜悦感是不言而喻的,激动地推着厚厚的眼镜片说“跟老子,外国人就是长得牛高马大!”心痛不已。</p> <p class="ql-block">听邻居说大姨爹这些年是不缺酒喝的,“怎么会呢”我疑惑不解,“咦,大姨爹真是有福之人啊,死了也是饱死鬼,他喝的可不是一般的酒,而是价格昂贵的天堂牌药酒!现在家里还有好几瓶呢!”邻居抿了抿舌头说。“就是哪三百六十五味药材好,呵护爸妈更周到,广告满天飞的药酒?”我很是纳闷。前段时间我还准备给脾胃虚寒的老父亲买呢,可囊中羞涩只好作罢。想不到一向节俭的大姨爹也过上了奢侈生活。“奢侈过屁,节衣缩食相信那些卖狗屁膏药的,不去医院对症下药,不死也要脱三层皮!老子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烂东西能够在电视台不分昼夜地播,在报纸上连篇累赘地刊。”另一个邻居忿忿不平地说。“老子说你想管天管地管空气,你管得着吗?那是当官的事,嚷嚷有球用!”几个邻居争论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昨天早上都还好好的嘛,能吃能喝的,到了晚上说头昏想吐,孩子又不在身边,大姨妈又搬不动,只好叫了救护车,我是听了救护车的警报声才来的,去医院时大姨妈还怕影响邻居,叫司机关了警报,说很快就会回来的,想不到……哎,六十岁还差几个月,马上就要领退休工资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大姨爹的好友老张不停叹气。</p><p class="ql-block">“叮叮当,叮叮当……”道场开始了,大姨爹小女儿在国外,大女儿未成婚,基本没有亲人到场,遗照、灵牌等没有人拿,冷冷清清的,我抱着大姨爹的灵牌跟着道士先生绕棺,回想起相处的幸福时光,真希望大姨爹突然坐起来,推推厚厚的眼镜片“跟老子,你们在搞哪样?”</p><p class="ql-block">然大姨爹的眼球再也不会鼓得浑圆,厚厚的镜片将化为灰烬,随他一去不复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