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难阻思乡情

紫山兰水吴家粦

　　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是我哥王一飞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为了怀念他的传奇人生和思亲情，特选福建省档案馆陈莉梅女士在《去台记忆》中发表的文章以为纪念。

海峡难阻思乡情

作者陈莉梅

福建省档案馆、福建省台联联合组成的“迁台记忆”档案文献征集组，于2024年1月前往莆田市城厢区华亭镇濑溪村吴家粦家中征集到一批珍贵的档案文献。王一飞在《思亲亭记》里诉说自已当年飘泊辗转抵台后的思亲之情，“为生活奔波，饱尝饥寒之苦，思亲益甚，却又无法依亲。年岁渐长，一心冀望有朝一日晨昏定省，重享天伦。讵料九五年双亲俱以百龄高寿西归。噩耗惊传，悲天伦欢聚己无期，痛奔丧之不得；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孝而亲不待。为人子者，午夜梦迥，情何以堪？人世应鲜有如余者。乃忍悲叮嘱家人修葺灵寝，以安二老于地下……”

稚龄离家  咫尺天涯

王一飞手书《思亲亭记》。

（福建省档案馆馆藏）

　　王一飞字子冲，原名王家声（跟随母姓），福建省莆田市城厢区华亭镇人。

1949年夏，学校放暑假的一个下午，时读莆田中学（现莆田一中）初一的王一飞穿着背心裤衩在门口玩，一辆南下的货车路过他家门口，车上司机朋友招呼他去泉州玩。他原想第二天便可随车回来，在拜托邻居老大娘转告父母后就匆促上车，谁知时代风云突变，此一别就再见不到父母亲了。原来第二天，货车回程的路上被溃败撤退的国民党军挟持，此时他身不由己，只能随车辗转厦门、金门，转抵台湾。他便成了一个举目无亲的流浪儿了。

　　为了生活，王一飞白天当报童、做小工，晚上睡车站、公园长条椅，半夜还经常被警察驱赶，那时他恨死警察。他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有了上顿顾不着下顿。偶然间在报上得悉三菱糖厂招收两名抄写员，考试方式是用毛笔写文章，就报了名。他从小学起就刻苦学习，成绩优异，初考时，曾以第一名成绩考入莆田一中，并能写得一手好字。参加考试有70余人，他竟然考上了。面试时，因一飞年纪小，厂长以冒名顶替为由拒绝录用。一飞据理力争，求厂长再出题目当场笔试。他个子小是站在厂长办公桌前完成考试。厂长见卷赞叹不已，也同情他的遭遇，答应以成人工资的一半留下试用。但好歹有一个寓所，结束了他居无定所的生活。

遵循母训 清廉刻苦

　　彼时，年仅13岁的王一飞只身来台，举目无亲。尽管为了生计做小工、当报童、住公园、靠长椅，艰亲倍尝，艰难的困境却没有打倒他，反而磨练了他坚强的意志。他买来了高中课本，每天晚上坚持自修，考上了高中补校，但一月后因无钱缴学费而休学。

1953年，高中没有念完的王一飞愣是凭着“生气不如争气”的母训，自学考进了警校，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他从最基层警员任职，担任过警察队队长、保安队长，并历任多个县市警察局局长、督察长、警政署交通组组长、督察室主任、台湾消防署署长、台湾省政府警政厅厅长等职，是台湾警史上唯一一位由一杠一星逐级升至三杠四星的警官。

　　从报童到厅长，其中酸甜苦辣、百味杂陈可想而知，其辛酸历程也培养了他清廉刻苦的操守。桃园历来是色情大县，他一到任，雷厉风行，当晚就召集分局长开会，大举取缔色情行业，赌博电玩，整顿交通，极大地净化了桃园的环境。担任督察室主任期间，前半年就处理二杠以上的警官42人。深受上司、民众、媒体的称赞。故在警界以“柔情硬汉”著称，有“王一刀”的封号。。

　　王一飞在台湾从警四十多年，坚持“无私、无我、无贪、无畏、无怨、无悔”惕励自我。他向全体警员提出：“仪容、态度、效率、风纪”四项目标要求，同时必须做到：“落实勤务、重视警纪；严正执法、便民利民；人性管理、廉能领导；拔擢贤能、升迁公正；关心基层、尊重干部；整顿治安、重视交通；协助消防、强化公安；重视教育、提升品质”八个工作重点。倡导以最佳的品质服务民众，再造警察形象。在职时，他禁止家人来单位，三个儿子结婚都是保密进行，未宴请一位警察同仁。以身作则，真正做到当官贫于无官日，去职荣于在职时。

王一飞大陆客厅所挂的贺知章《回乡偶书其一》。

　　在仕途有发展且生活无忧时，为了弥补初高中教育残缺的遗憾，他在公务繁忙之余仍孜孜不倦地学习，“三更灯火五更鸡”，在耳顺之年取得台湾淡江大学中国大陆研究所硕士学位。后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王一飞喜爱书法，一手苍劲的草书还成为岛内及大陆各界人士争相收藏的墨宝，被湄洲妈祖书画院特聘为顾问，多幅作品被该院收藏。

王一飞草书《气如虹》。

（福建省档案馆馆藏）

思亲益甚 无法依亲

　　八十年代，随着海峡关系缓和，两岸允许通邮。王一飞通过老乡辗转得到家人讯息，联系到胞弟吴家粦（随父姓）。家粦在一飞离家时不足两周岁，1966年高中毕业时遇到“文革”，高考暂停，恢复高考时考上福清师专，毕业后分配华亭一中（莆田十二中）任教。王一飞在台湾收到弟弟的回信，得知父母双亲尚在世时，欣喜不已，从信中得悉曾经朝夕相处的大哥不幸去世，又不禁潸然泪下。父子俩第一次接通电话时，皆泣不成声。可由于一飞当时的特殊身份（时任台湾警政署督察室主任），以及两岸的人间樊篱，无法回家乡探亲。1992年，台当局允许两岸民间往来探亲时，他让爱人及孩子回大陆老家看望双亲。

　　每逢佳节倍思亲，对于他这样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来说，总有太多理还乱的乡愁。重阳节历来是中华民族孝亲敬老的传统节日，这一天是王一飞的生日，对他而言更是母亲的受难日。每年这天，王一飞都在寺院度过，且“禁食”。随着年岁渐长，逐渐体会到父母伤痛，他深知自己走失的那一天起，父母从起初的惊慌失措至后来长吁短叹的煎熬，远在海峡彼岸的他一直期盼有朝一日晨昏定省，重享天伦。

1993、1994年百岁高寿的父母亲相继离去。两位老人始终没能再见一飞一面，而一飞期盼回乡见双亲的愿望也彻底化为泡影。正如他在墓园所写的对联：“四十年离散半生如梦，千万里思亲一夕成空”。他只能在电话里含悲忍痛说：“恕孩儿不孝，孩儿走过世界各地不少地方，可唯独不能回大陆，实在不能回家，你老人家应该理解……”母亲最终抱撼而去。

　　对父母的愧疚使王一飞抱憾终生，苦不堪言。此后每年一到生日和双亲的忌日，他一大早洁身净服，静坐在父母遗像前上香默哀。他一天不吃不喝，用心香泪酒思念双亲，寄托哀思。他说生不能奉养父母，只有待去世后陪伴父母了。所以叮嘱胞弟在墓园里预留穴位，待将来百年之后与妻子一起陪伴父母。

思亲亭（左一吴家粦，左二台北莆仙同乡会驻莆联络处主任陈秋凉，左三旅台人员）。 （福建省档案馆馆藏）

　　1997年3月，莆田市福宝有限公司（台湾籍公司）董事长庄文龙先生感念王一飞的思亲情怀斥资在父母墓园建了一座思亲亭，请王一飞亲笔撰写墓志铭《思亲亭记》，并刻碑立在亭旁，又为思亲亭题写对联：“四十年离散半生好如梦，千万里思亲一夕成空”，表达对“父母百龄、无缘相见”的遗憾和愧疚。有台胞回大陆探亲，王一飞都拜托代他到墓园上一枝香。

王一飞亲笔所写的《思亲亭记》碑。

四十年离散半生如梦，

千万里思亲一夕成空。

王一飞父亲百龄过往时，台湾国民党领导人马英九、连战、吴伯雄、王金平等送回的挽联碑群。

　　亲恩难报，及时行孝。爱要大声说出来。王一飞虽然失去父母，未能尽到孝道，但对他的属下只要是请假回去看望生病父母的，都会批准，请假一天批准二天，请假二天就批准三天，还特地交待秘书备份礼品前去看望，而若是请假回去看太太的，都以公务繁忙不批准。他勉励属下母亲在世时一定要及时行孝，恪尽孝道。并希望每个家庭都要好好教育子女，减少社会暴戾之气。每年母亲节那天，都在单位表彰几位模范母亲。

王一飞的孝心众人皆知，由此还发生一些趣闻。有一回下属以母病为由请假，一飞当日便派人去慰问，见其母在家安然言笑，说儿子去外国旅游了。下属回单位，心下揣揣。一飞笑言，你这么孝顺，每月从工资里扣1万元（台币），由财务直接寄给他母亲，以表孝心。王一飞以智慧和慈悲，处理事务，令人钦佩，行孝成为他所领导过的单位一种习惯。

跨海扫墓  慎终追远

　　2000年3月18日，台湾省领导人选举，陈水扁因“两颗子弹”事件侥幸战胜国民党当选。王一飞婉拒陈水扁担任警政署长的任命，他无时无刻思念家乡和亲人，选择提前退休。退休后做的第一事便是申请回大陆故乡探亲祭祖。

2000年7月15日，王一飞打电话给濑溪老家的家粦，说19日要回家。家粦听了十分惊喜，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王一飞说：“真的，想不到吧！”这下家粦可忙碌起来，离王一飞回家的时间不到4天，他发动全家打扫卫生，给哥哥收拾房间，预约出租车去厦门机场迎接。

19日上午，王一飞从台湾飞抵香港，转机后下午2时到达厦门机场。市、县台办及镇、村领导早知消息提前到厦门机场迎候。当王一飞父子西装革履步出机场大门时，家粦急忙迎上去，兄弟俩虽说未曾见面，但早己从照片上认识了。王一飞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说道：“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照顾爸爸妈妈！”一时间，在机场外等候多时的台商们也拥上去，有几位台胞还是从上海、浙江开车前来接机，他们执意要送王一飞回莆田，一飞挥手致意说：“都回去吧！家里己经派车来接了，何必大家都辛苦呢。”

　　车队到同安时，雨下得很大，一飞对家粦说：“不管雨下多大，都要先到墓园祭拜父母后才能回家。”家粦即刻通知家里亲属备好雨具、祭品等上山等候。说来也怪，车队到了濑溪，雨停了，大概是孝子感动了老天爷。听说王家声从台湾回来了，村里的人站满了大道两旁争睹。王一飞下车问候乡亲后，车队直接驰向福宝陵园，陵园董事长己安排公司所有人员夹道欢迎，还备好了百把雨伞、花篮和录像。王一飞来到父母墓园前祭拜，流着泪说：“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们来了。”

王一飞与大陆亲人在父母墓前祭拜。

　　探亲期间，市县领导会见了他并安排他参观广化寺、古谯楼、南少林寺、母校莆田一中等。旧地重游，他感慨万千，与乡亲、儿时的同学叙旧，却俱以白发苍苍，多已人事己非，恍如隔世。

23日上午，他告别了亲人，告别了家乡，踏上了归途。临别时再到父母墓园，深情地鞠了三个躬。

自退休后的每年清明节，王一飞都会回乡扫墓，有时长达二十多天。在濑溪老家的每天早晨，一飞都要与弟弟徒步上山来到父母墓前肃立默哀，以寄托他不尽的哀思。父母在天之灵，想必感知儿子“家声”这一份殷殷孝心。

王一飞与大陆弟妹合照。

（福建省档案馆馆藏）

心系家乡 叶落归根

　　王一飞从台湾警政厅长离任后，还担任了“台北市莆仙同乡会理事长”。他热心会务，重视邦谊，倡导乡人见贤思齐，祟尚孝道，致力弘扬莆仙传统美德，多次赴省公安专、莆田学院、母校莆田一中考察讲学，促进两岸交流，希望“两岸早统一，人民共团圆”。他生活朴素，为人慷慨，乐为家乡学校、老人会等公益事业捐资，多次受到中央、省、市领导接见，被莆田市人民政府授予“荣誉市民”称号。

在母校莆田一中讲座《生气不如争气》。

（福建省档案馆馆藏）

解答一中学生提问。

　　妈祖被誉为“海上女神”，世界上信奉妈祖的信众有一亿三千多，其中台湾就有一千四百多万人。莆田湄洲妈祖庙是世界的妈祖祖庙，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人来到湄洲岛祖庙进香朝拜。王一飞来自妈祖的故乡，对妈祖文化也颇有研究，还写了一本《妈祖传》。此书在台湾很畅销，一版再版，当出版商要再给王一飞一笔稿费时，他坚持不要。1997年1月23日，湄洲妈祖金身巡安台湾全岛，历时102天，19个县市，驻跸35座分灵庙，行程万余里。民进党有人以“大陆要搞统战”为名，扬言要把妈祖推到海里。王一飞当时还在职，他布置各县市警局局长：妈祖巡游是顺民意的活动，是祈求台湾民众平安的。她是我家乡人，各县市警局要高度重视，做好保卫工作，确保妈祖巡游的绝对安全！各地接送妈祖时，各局长都要亲自报告妈祖巡游情况。为此，莆田市市长特地找他道谢。

市领导陪同王一飞观看湄洲祖庙艺术团演出。

退休后，王一飞在高校上课。图为王一飞与所带的硕士研究生合影。

　　2022重阳节，王一飞因疫情离世。这天是王一飞的生日，也是妈祖的升天日。王一飞一生为人严谨低调、侠骨柔情、身清流远、爱国敬业，他的大爱精神感动了神仙大地，妈祖特意选择这一天带走了他。

2023年7月14日，王一飞长子王砥中遵照父亲临终“不发讣告、婉辞花篮、奠仪、不举行公祭，骨灰送莆田父母墓园”的遗嘱，携妻带女护送父亲的骨灰回到了梦寐以求的濑溪祖家，兑现了他曾经说过“生不能承欢膝下，去世后也要陪伴父母”的遗愿。

2023年7月14日，莆田市各级领导、亲朋好友近百人在墓园送别王一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