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論》筆記：《论语》说“天”

雄鹰于飞

一、引言

《论语》现行本，“天”字出现在33个章句计49次。除去组成“天下”、“天命”、“天子”、“天道”、“天禄”这几个相对固定的合成词有30次，其余19次都以单词形式出现。这19次，出于孔子之口者14次，余5次：堯曰1次、儀封人1次、子貢2次、子夏1次。

班固《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

语言是思想的载体，思想是语言的灵魂。所以，毋庸置疑，《论语》承载了孔子的思想，孔子的思想贯穿在《论语》里，并且成其体系。

也毋庸置疑，任何伟大的思想家，其思想体系都不可能排挤关于“天”的观念认识而置之不理。生活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孔子其亦如此。

这一篇读书笔记，意在通过对《论语》中涉及“天”字或者自以为有关“天”意的章句、语句甚至词语的学习和梳理，尽可能了解孔子思想体系中关于“天”那一部分的基本内容及其结构，以使自己今后的阅读可以更好的理解《论语》与孔子。

学习、梳理《论语》中涉及“天”字以及有关“天”意的语言材料并形成此读书笔记，基本遵照两个顺序：

一、首选单词“天”，其次带“天”的合成词，最后是有关“天”意的材料；

二、首选孔子说，其次孔子门弟子，最后是其它人说。

二、自然之天

《论语》里的“天”，首先有两重解读，即“天”有二义：一是“自然之天”，二为“人设之天”。

自然之天，就是现在的科学作为客观自然物的天。

8.19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唯天為大”，是说凡物天最大。。

19.25 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天不可階而升”，是说天高得人无法筑台阶爬上去。

至大、至高，都是天的自然属性。

17.18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没有言语，四季正常运行，万物自然生长。这样的“天”，自然只是自然之天。

《论语》及其孔子特意而且专门讲“自然之天”基本没有，以上几例的天，都是在比况中而被说及。然则，惟其如此，正好说明“自然之天”是人类自早期就有的共识。

再，《论语》中有23个“天下”。 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詞典》解释：“一般指中國範圍内的全部土地。” 我们且不论古人视野的宽窄与说法的对错，单就“土地”是实实在在的自然物，而古人以与“土地”相上下，被他们用来指示“土地”这一点，“天”在他们就更应该是实实在在的自然物了。

至于“人设之天”，不敢说这个名称此为首创，我是拿现在互联网上走红的“人设”一词来作“天”的定语，用以形容此“天”并非客观固然，而是人类一定时期主观有意无意的附加与设定。 “人设之天”在这里不切割、不剥离，但可以包括且不限于有些哲学研究家所谓的“主宰之天”、“命运之天”、“义理之天”，等等。

三、“人设之天”

看看“人设之天”有怎样的“人设”。

1、有 “道”

5.13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何晏《论语集解》：“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也。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邢昺《論語注疏》：“《易·乾卦》云：‘乾，元亨利贞。’《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谓天之体性，生养万物，善之大者，莫善施生，元为施生之宗，故言元者善之长也。嘉，美也。言天能通畅万物，使物嘉美而会聚，故云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者，言天能利益庶物，使物各得其宜而和同也。‘贞者，事之干’者，言天能以中正之气成就万物，使物皆得干济。此明天之德也。”

如何晏、邢昺云云，有否给人这样的感觉：“天道”的构成，既有自然之天，又有人设之天；既是自然之天与人设之天的复合体，又是自然之天向人设之天过渡的中间体；它以自然之天为体，而赋予和施加之以人设，因而成为一切人设的大本营与集散地。

所以邢昺还说：“天本无心，岂造元亨利贞之德也？天本无心，岂造元亨利贞之名也？但圣人以人事托之，谓此自然之功为天之四德也。”

2、不可冒犯

3.13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竈，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得罪了天，就连祈求的地方都没有了。没有谁胆敢帮你！

不可冒犯，是因为至高无上。

9.11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吾誰欺？欺天乎？”一句设问，紧接上一句反问，强烈表达：天是绝对不可以欺骗的！

3、能祸福人

20.1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禄永終。”

12.5 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天禄”、“富貴”用以奖善，是福报人。

6.26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11.9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厭”、“丧”用以罚恶，是祸害人。

4、主宰人类

《论语》出现“天子”2处，文长，恕不引用。

顾名思义，“天子”，天的儿子，这是古代社会对王然后是对皇帝的称呼，众所周知。

《尚书•泰誓上》：“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这话是周武王说的。孔安国传：“言天佑助下民，为立君以政之，为立师以教之。……当能助天宠安天下。”

看看，“天子”就是天特意立以统治下民的。

5、主宰社会

9.5 子畏於匡，曰：“文王旣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斯文之喪與未喪，无关乎人事，完全在于“天”定。

14.36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道之將行與廢，无关乎人事，完全在于天“命”。

谁“命”？皇侃《论语集解义疏》曰：“此是天之命也。”

不难看出，以上这些人类赋予施加于天的“人设”，明显是从“天下”“天子”那里剪接过来的，是人间君王的权势和威风叠加了人类对理想君王的希冀和想象，从而构建起了“人设之天”的开放性形象，具有明显的人格神的特征。

四、怎样对“天”

这里的“天”当然还是指“人设之天”。

前面都已经说了，“人设之天”有道，至高无上，能祸福人，是人类及其社会的主宰，人不可以欺骗，不可以得罪，否则连后悔、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要知天、畏天，知命、畏天命。

20.3 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16.8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

当然，这里的“知命”也好，“畏天命”也罢，既不是对人类的符合性要求，更不是对人类的改进性要求，而只是对人类的降减性要求。因为在讲这些话的当时，“孔子曰”的对象都仅仅只是“君子”而已。然则，“小人”要不要呢？从根本，从理想，当然应该也要的。但是，当时，这样的事情，似乎连“君子”都不一定做得到呢，所以才成为其对“君子”提要求。可见在对天的这一点上也已经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五、“天”与孔子

应该先说明，以下是孔子主观的自认或者自任。

1、天生德於我

7.22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9.6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孔子自言“天生德於予”、弟子子貢说他“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一个意思。

2、天降命于我

2.4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天命的觉悟。

对于这个“天命”，何晏以来历代注疏家的注疏，窃以为，都不如孟夫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云云中的“天将降大任”精准。

孔子五十左右方始知道自己身负天命。

9.5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知天命”以后，孔子一直坚信，天命在兹。

3.24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不光孔子自己以为，连儀封人这样的边鄙君子都知道他天命在身。

3、下學而上達

7.3子曰：“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14.35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下学”的基本内容就是脩德、講學、徙義、改不善，与“天生德於予”相呼应，庶不负“知天命”。

“莫我知也夫”人；“知我者其天”。人不了解我、不任用我，没有关系，天知道我！了解我的人、任用我的人，一个都没有，没有关系，天知道我！

何其执着，又何其慷慨悲壮！

六、后记

天是“人设”，孔子又是主观的自认、自任。然而《论语》还是隐约地在告诉一个问题，即是天人之间，无论祸福、天命，都存在“时”性。首先比如天之与舜：

20.1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禄永終。”

何晏《论语集解》：“厯数，谓列次也。”朱熹《论语集注》：“历数，帝王相继之次第，犹岁时气节之先后也。”皇侃《论语集解义疏》：“永，长也；终，犹卒竟也。”

之前不是，现在开始……以后都是，直至終身：四个时段或者节点，都有“时”性。

这是说舜其逢时。

孔子则不逢时。

14.38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知其不可而為之”

“知其不可而為之”，是说孔子硬来。怎么是硬来呢？“不可”，条件不允许。条件不允许，就是时候不对。也有“时”性。

当然，这是晨門——一个隐者一流的人物在说孔子。

孔子自己有没有感觉呢？且举一例。

10.20 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是不是有点像读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野草》？隐晦而艰涩。不碍事，知道其背景与心境就不难理解。

当时孔子仍在周游列国，何处安身？如何行道？都迷茫。此时有所见，所以有所思。

串讲一下吧：

山梁上有野鸡。

它们看见周边情况有异动（可能是孔子他们进入），即举身起飞；在天空盘旋、审顾，视其正常（可能孔子他们未有举动），复又下来停在山梁上活动。

孔子见此如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这些山梁雌雉，其识时啊!其得时啊!”

孔子此时应该对“时”很有感悟吧？对“山梁雌雉”很欣羡有代入吧？

可惜子路不懂孔子此时的心情与感受，去把野鸡捉住杀了炖给老师来吃。

好个子路，他以自以为是的持之以力，把这里原有的时状与势态给改变了。

孔子没有吃，嗅了几下，就站起来了。

孔子嗅出了什么？站起来以后又干什么？《论语》都没有说。

（图片引用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