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偷窥——杂忆补遗

黄山一叶

这是一个不大好把握的话题。过去写小说或者拍电影电视剧，会有这样的场面或镜头，处理不好的话，是要被删除或剪掉的。我现在写忆旧随笔，想到了它，觉得它属于过去生活中的一部分，把握好分寸，是可以写写的，不妨一试。

首先得说一句，过去限于客观条件，我们的住房，茅房，洗浴间，都没有密封的。房门是木制的，用久了会有裂缝，这就给好色之徒凑着满足的空间。墙壁也常脱落石灰，露出破洞，使登徒子不学匡衡，倒学趋光的飞虫，贪婪地投射目光。尤其很多茅坑，干脆排在露天，河边，只搭一个草棚，女子如厕，让过路人见到了，会有“色鬼”忍不住，驻足，弯腰，领略一方风景。

还有一种情形，现在已经没有了。是夏天晚上，天黑了，会有女子——多半是中老年女子，悄悄到河埠头去擦身。那是因为家里没有洗浴室，她们就到河埠头，脱光上衣擦身。她们不像老男人，不会光屁股。但是奶子露出来，毛巾擦动时晃荡着，她们是无所谓的。

有些年轻女子害羞，擦身时间要晚些，天黑黑的，隐蔽的。这时候仍有愣头青熬不住，悄悄前去，像欣赏傣家风情，体会一阵惊心动魄。当年看到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就不由想到小时候听人说过的河边偷窥。

再说说心理原因吧！

偷窥主要的原因来自好奇，是心理驱使的。它是人类的专利。你去看动物世界吧，没有哪一种动物，会那么猥琐而处心积虑地偷窥。它们三三两两，或者成群结队，都自然而然的裸露，不刻意遮掩，别的异性也无需偷窥，即便发情了，至多把鼻子伸过去，嗅对方某个部位的味道。由此可见，骂人“畜生”，不该是骂人偷窥，恐怕适用于骂人动物似的“霸王硬上弓”。过去乡间有一种水车，用于农田灌溉的，据说车水时人太热，会脱光衣裤 完全裸露。那时也没人偷窥的。同理，夏天中老年妇女光着上身在河埠擦身，反而没人偷看。偷窥，起源于人类的遮掩。越是遮掩，刺激了人的想象力，越要偷窥。寻常人等，靠着人伦礼仪约束着，“非礼弗视”。一旦遇到特殊境遇，荒野破屋，草野河滩，男人蠢蠢欲动而心存侥幸，便会按捺不住，阳狂而至于偷窥。

川端康成有个中篇小说，专门写一个老年男子，一直跟踪女子，偷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这当然是有点变态的。但这里有人性的东西，区别于动物的复杂心理。文学是人学，写偷窥这种人的行为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作家们都争当柳下惠，把人都写得无欲无求，像文革时期的英雄人物那样，细想来，是抹杀了人性，让人变得像动物一样简单了:要么交配生育，要么熟视无睹。

我们再说说社会原因。

记得某个名家说过，写随笔最重要的是要真诚，我这里决定敞开心扉说一说。作为臭男人，我也曾经想着偷窥过。都知道我们有过十年革命吧！都知道我们有过八部样板戏吧！那个十年（前后还有几年），我们的书、电影、报刊，已经革命地净化了，没有了女性的裸露画面，没有恋爱的文字，更没有了亲嘴、搂抱、做爱的内容。甚至全国女性的服装，都男性化了，没有花花绿绿了。“不爱红装爱武装”嘛。甚至极普通的现代小说，只要它带一点爱情描写，都被打成“黄色毒草”了。

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自然会出现我前面说的情形，越是遮掩，越要偷窥。我们当初借来禁书，就是满足自己的偷窥欲。没有人体画，更没有春宫图，偷窥心更强烈，甚至借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专门看女性的解剖图片。

记忆中，最刺激人偷窥欲的，是隔壁人家有上海知青，借住过一阵。她是常常要洗澡的。那时候没有浴室，没有淋浴房，她就从农家买来一只菱桶，搁到房间里，当浴缸用。她下班回来，总是先发煤炉，烧开水。我在她烧水的时候，就知道她要洗澡。只可惜我家与隔壁，并没有匡衡家那种破洞（有过也因防鼠患堵住了），供我偷窥。但是，老房子不是平顶，隔音效果很差。自然地，她哗哗倒水，脱衣解带，咯吱咯吱打肥皂搓肌肤的声音，能听得真真切切。

对，这是偷听。“贴隔壁”，想不偷听都很难。它很刺激人的偷窥欲。多年以后我看到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边有女兵浴水的场景（据说曾被剪，后来又留着了），不由自主想起当年的情景。

最后再谈谈遮掩、偷窥与文明的关系。

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好像是从裸露到遮掩。区别于动物，衣服代替了褪去的毛发。然后，经教化，承袭了很多文明礼仪，约束了人的行为。

后来，教化到极端了，过火了，大概就是明清后期的“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不出闺房，寡妇成为贞洁烈女。还有某种宗教，某种政教合一的国度或政权，要让妇女把身体包裹之后，还要把脸都遮起来。不让出门，读书，与社交。没遮好的，甚至会被逮捕。

但是由古老文明到现代文明，似乎又从遮掩到裸露了。妇女解放是从这里开始的。首先从女性的服装上表现出来。过去包得严严实实的，后来渐渐放开了，再后来露得越来越多。短袖，超短裙，三点式，比基尼，丁字裤，露得越多越时尚。即便是牛仔裤，也要挖几个洞，或者截短了，露出洁白与鲜嫩。

……判断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似乎有一个简单的角度，看它的女性穿着，其开放程度，是否恰到好处，就能看出来。

大致是不错的。

最后回到“偷窥”这个话题。以前那种可供偷窥的外在环境，譬如河边擦身，露天茅厕，渐渐消失了。还有那种文化禁锢造成的“偷窥欲”，以及动则把男女关系叫“搞腐化”而严禁的状况，也已经不在了。想看想窥，不用偷偷的，现在电脑手机网络，啥东西没有，啥欲望不能满足？

网上一看，发达的西方国家，甚至有好多天体浴场。该露的，全露出来了。啥都看得到了，还偷窥什么呢？某些地方狂欢，有男女裸奔，还有啥羞耻心呢？

露与遮，走到极端了，都是问题。

这一点，优秀的服装设计师，乃至于身边的许多年轻女子，都是懂得其中道理的。塔利班式要女子全遮，违法人性，丧尽天良。天体浴场似的全露，又缺了吸引，失了魅力。只有半遮半掩，似见非见，薄雾轻纱，朦朦胧胧，才能真正吸引人，愉悦人。因为，它刺激了人类的偷窥欲与审美想象。

2024，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