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江湖》唐寅，努力活出自己（一）

马晓安

唐寅画像 唐寅，努力活出自己（一） （1） 大明成化六年，是二月初四，唐寅降生于苏州吴县的吴趋里。这一年，七月，明孝宗朱佑樘降生；十一月文徵明降生。这一年，苏州一干精英沈周四十四岁，吴宽三十六岁，倪岳二十七岁，文林二十六岁，程敏政二十五岁，李东阳二十四岁，王鏊二十一岁，梁储二十岁，杨循吉十五岁，曹凤十四岁，都穆十二岁，祝允明十一岁，刘嘉育三岁。这是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有这么多朋友迎接的唐寅出生，是不是太隆重了？这一年是农历寅年，故而父亲我其起名唐寅。以天干地支及十二生肖纪年法，寅年属虎，长兄为伯，所以起字伯虎。虎又过猛，令人生畏，又字“子畏”，唐子畏也。苏州旧有盘、阊、胥、葑、娄、相六门，而阊门是繁华苏州最繁华之所在，俗有金闻门、银胥门之称。唐寅《阊门即事》云 :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曹雪芹《红楼梦》开篇中言 :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出曰苏州，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阊门东行五百米，有桥名皋桥，桥南一条南北临水长街，名吴趋坊，更是银烛金钗楼上下，万方珍货街充集，四牡皇华日会同，繁华得很。父亲唐广德，便在这繁华之地开着一家酒肆，资养着一个小康之家。唐广德，为人豪爽，爱喝酒，有一种商人的洞察力，或许亦因有如文林类儒生常来喝酒聊天的影响，渐渐的不喜欢了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生活环境，他希望自己的长子唐寅用心读书，考取功名，改换门庭。唐寅亦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向往读书，在日后的一首《闻读书声》中写道 : “公子归来夜雪埋，儿童灯火小茅斋。人家不必论贫富，才有读书声更佳。”这才是唐寅羡慕的生活，温馨，安静，没有酒肆不堪的喧闹和粗俗。于是，唐寅开始 “闭门读书，与世隔绝，一声清磬，半盏寒灯，便作阇黎境界，此外更无所求也。”这是其《答周秋山》书中的记述。大约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唐寅结识了祝允明。祝允明大唐寅十岁，是造访再三才得见唐寅的。唐寅不见，不是傲慢，而是与年长者结识有些不知所措之心理障碍。祝允明是出于一片热心，亦是吴中传统，是要接引这位街陌不识，一心读书的后进。二人订交之后，友谊亦及终生。在考上府学这一年，唐寅结识了文徵明。据称，徵明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徵明的父亲文林颇爱唐寅才华，着意提携助引，不时呼唐寅共赴大佬雅宴、雅集，让年轻后生得以挤入苏州士林精英圈，结识更多领袖人物，如沈周、吴宽、王鏊、杨循吉诸君，以至名传京都。比如东禅寺雅集，吴宽提议，祝允明草书《酒仙诗卷》，沈周题诗，唐寅亦题诗。还有王鎜壑舟园别业竣工，弟王鏊率翰林院四同僚来贺，沈周、祝允明、唐寅诸位作陪，那是姑苏城的一场文坛盛事。王鏊作《壑舟园记》，沈周作《洞庭东山王鎜壑舟园图》，唐寅同与翰林院四臣及祝允明题诗于后，那是何等自豪。这翰林院四臣是 : 刘机，成化十四年进士，后官累礼部尚书、太子少保；白钺，成化二十年榜眼，授编修，后官拜礼部尚书；涂瑞，当年新科探花，授编修；罗𤣱，与涂瑞同榜进士，授翰林编修。这阵容，可谓高朋满座吧！十八岁的唐寅，已跻身吴地名流，可谓春风得意。大概是结识徵明第三年，或是吴宽组局，唐寅绘《贞寿堂图卷》，为山东嘉祥县学谕周诏母亲祝寿。沈周、吴宽、文徵明等十四人画后题诗。时人评说，唐寅此画北图南笔，聚于一图；似有沈周之神意。唐寅画，登堂入室，面世了！ 唐寅《落花诗帖》（局部） （2） 弘治元年，新皇开政，孝宗的“弘治中兴”拉开序幕。这一年，唐寅娶妻成家了。丈人徐廷瑞，苏州名贤；妻子小家碧玉，为徐家排行二女。这不是一个大富大贵之家，却是一个有教养的家庭，养育了一个有教养的贤惠的人妻。有了家室，也没挡住唐寅的才子风流。还许是妻子过于贤淑、温柔的缘故？还许是这富裕温柔之苏州才子们大都是这德行，唐寅盛了一些而已？用“正人君子”文徵明的诗状唐寅之风流，有两首足够。一首《月夜登南楼有怀唐子畏》 : 曲栏风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人语渐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再一首《简子畏》: 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屋微酣夜拥花。坐令端人疑阮籍，未宜文士目刘叉。只应郡郭声名在，门外时停长者车。风流倜傥，疏不事家，深屋买醉，酣夜拥花，文徵明以为，这就是阮籍再世，就是如刘叉一团无序的日子。徵明或是暗示或是明示，都无动于唐寅。唐寅依然做得洒脱不羁，风情万种。我忽然想，唐寅风流从何而来？文人传统？苏州士风？许是才子与生俱来的属性？还许是这富裕温柔之苏州才子们大都是这德行，狂士祝允明，好色之外还嗜酒嗜赌一样不落。唐寅好色盛了一些而已？唐寅嗜酒从何而来？或许亦有中国文人传统及苏州士风因素之影响，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是那个阊门吴趋坊的唐家酒馆，在唐寅的童年就埋下了酒瘾的根须。我甚至想，那一条街可能就是苏州的酒肆，王宠他家也卖酒，就在距离唐寅家不远的同一条街上。空气中都弥漫着酒气的环境里泡大的孩子，能不热爱那杯中的美味？沉浸于微醺中的唐寅，是非窥见了生命中至美的幻境？而无论如何，于唐寅这里，风流，好酒，成为才子的“标配”！唐寅“风流”当然不独情事，更见风度与性情的正是他的洒脱不俗和放旷不羁。唐寅与允明、张灵共情于不拘礼法之约，而以群聚。有记载说，三人曾扮乞丐，雨中鼓节而歌，大唱莲花落。得路人施舍银钱，便买酒痛饮，还大呼遗憾 : “此乐惜不令李白知之！”这还不算，唐寅又伙同允明，打着唐伯虎、祝允明朋友的名号，于盐运使衙门以合对一首七律联诗，骗得五百两银子的“批文”。取来银子，邀诸友痛饮，花天酒地，挥霍一空。离奇不？荒唐不？洒脱不经的日子，忽然来了风雨。挚友刘嘉育死了，年仅二十四岁。刘嘉育是杨循吉的表弟，幼自聪颖，少见才华。成年即“灵志天禀，凤仪如玉”，且喜好古文辞，“学无不达，尤好老庄”，与沈周、都穆、祝允明、文徵明频有往还，与唐寅交谊最厚。刘嘉育家亦皋桥，与唐家邻里，二人自幼即“总角相知”，挚友日常。唐寅义不容辞，为刘嘉育写《墓志铭》: “鄙人总角相知，童年托爱。方始有恙，鄙人以密友入问汤药，执手相见，潜然泣下。”每念此景，心如刀绞。唐寅颤笔纵横，叙其美德善行，颂其才华学养，赞其风姿气质，畅抒对挚友嘉育之至情至谊以及痛失挚友的悲痛与无奈。其书铭曰：华屋失欢笑，青原起悲歌；灵风吹宝幡，金碗照尘慢。伤春台之改色，悲夜宫之未旦；列高谊以丰石，期历劫以灿烂。葬礼上，唐寅见到了前来吊唁的徐祯卿。 唐寅《落花诗帖》（局部） （3） 刘嘉育之死，其实是唐寅“风雨劫难”日子的开始。弘治七年秋天，久病的父亲唐广德病逝。接着，唐寅妻子徐氏和刚出生的孩子也去世了。过年春天，先是母亲故去；未几日，新婚妹妹在夫家自杀而亡。如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唐寅甚至有些招架不住，要崩溃了。大半年功夫，热热络络的一大家人，就剩下了唐寅和弟弟唐申两个男人。唐寅忆文云 : “不幸多故，哀乱相寻；父母妻子，蹑踵而没。”唐寅有《失题》一诗，写的就是与徐氏的婚后生活 : 夫妻八尺床，风雨一双屩。于人无忮求，于世无乞索。清贫淡泊，却也相濡以沫。妻子安分守己，兢兢业业，照顾着这个家，唐寅才可以安心读书，精进科举以及交游朋友。当然，也可以允许他的纵性风流。唐寅有没有过愧疚？徐氏死后唐寅亦有诗《内伤》状其悲痛 : 凄凄白露零，百卉谢芬芳。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销亡。迷途无往驾，款款何从将？晓月丽尘梁，白日照春阳。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有“肝裂魂飘扬”之痛，亦有“迷途无往驾”之无所适从。唐寅爱着、疼着他这位默默付出的“贤妻”。妹妹的“横死”，最让唐寅难以接受，精神几于崩溃。唐寅与妹妹是有愧疚的。父亲久病，是妹妹替唐寅照顾父亲，而耽搁了婚期，越国家法定婚龄而未嫁。送走了父亲，又是母亲临终一定要见独女成婚而匆匆嫁了妹妹，谁知遇人不淑嫁了个混蛋承受不了欺凌而自缢赴死。唐寅恸哭，“支臂止痛，何时释也？”以致，那篇《祭妹文》都写的杂乱无章，语无伦次。从杂乱无章与语无伦次中，我们能窥见唐寅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比他那同样千疮百孔的家还支离破碎。凶连祸结，让洒脱不羁的唐寅“华丝”覆首，而吟《白发》一首 : 清朝揽明镜，元首有华丝。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 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衰。 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虽也怆然低回，然比《祭妹文》平复了许多。看得出，唐寅在试图努力的让自己振作起来。 唐寅《落花诗帖》（局部） （4） 去福建仙游九鲤湖祁梦，是唐寅思考自己未来命运的一个举动。母亲和妹妹去世一年后的弘治九年春夏之际，唐寅登舟南下。九鲤湖位于仙游县东北，一个天然的石湖，四周林木葱茏。湖上游有九条瀑布。相传汉武帝时，有何氏九兄弟在湖畔修炼道学，而各自驾鲤飞升，湖名由此而得而传。唐宋以后，民间有九鲤湖祁梦之俗，而被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视为风雅。宋之蔡襄，明之罗伦、陈经邦、徐霞客、王献臣，都往九仙湖祁梦。唐寅睡在九仙祠里这个夜晚，梦见九仙赐他“香墨万锭”。这就是唐寅此行之收获。有人替唐寅释梦说，卖画鬻文，可能是唐寅此生的营生了。唐寅或许不知，亦或不认这个命数，于弘治八年，他二十五岁那年，给已经是正三品吏部右侍郎，正回乡丁母忧的吴宽，写了一封信，信名《上吴天官书》，是极尽的恭维。顺信，还奉上了他精心整理的一些自己最得意的诗文。吴宽是成化八年会试、殿试均获第一的状元，宪宗亲赐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后又赐朝服、冠带，授翰林院修撰，荣耀之至。亦是苏州第二位状元，第一位是正统四年的施槃。成为苏州人的骄傲。唐寅的《上吴天官书》如同唐时的“行卷”，恭维吴宽，诉说“不幸”，展现才华，重点是书写自己高远志向和宏图大略，祈吴天官指点，推引。显然，唐寅压根没有把九鲤湖那夜“香墨万锭”的托梦当回事，也绝不认可终生卖画鬻文的生命“结局”。他骨子里有“侠客梦”，有少年英雄情结。唐寅有多首乐府诗，抒写的都是英雄侠客之少年胸臆。其一云 : 烽火通麟殿，票姚拜虎符。马声分内厩，旗影发前驱。其二云 : 六郡良家子，三辅弛刑徒。夜垒传刁斗，秋风感蟪蛄。功成筑京观，万里血模糊。少年英雄，战功炫赫；一将万骨枯，豪情壮情怀。此为《出塞》二则。又有《侠客》云 : 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 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 孟公好惊座，郭解始横行。 相将李都尉，一夜出平城。真侠客应舍生忘死以报知遇之恩，若游侠之陈遵、郭解及飞将军李广。而在那篇《中州胜览序》中，唐寅认为，男人生来便应志向远大，坚韧不拔。而不是终老田园，与世隔绝，甘愿与自然同化。显然，唐寅不屑隐逸之人生选择。作为一个男人，他愿意去探究，今日之广陵还有嵇康广陵散之遗音吗？项羽的故都彭城如今有几多麋鹿可以追逐？黄河决口处汉武帝建造的那座宣房宫还有遗址可供凭吊吗？大梁废墟中，是否还有怀古者为信陵君焚香祈祷？他说，有机会，他要前往见证。怀揣好奇与激情，唐寅热烈渴望着去拥抱一个广阔而新鲜的世界。《上吴天官书》被认为是《中州览胜序》之延伸版本，渴望着“横披六合，纵驰八极”，哪怕“功成事遂，身毙名立”，“亦人生之一快”。这是唐寅唯一一篇写与当朝高官的“求荐信”。这一年，吴宽六十二岁，朝官二十年，为朝廷重臣，众人仰望的长者，整个苏州城当之无愧的骄傲，亦是自己的偶像。唐寅切望吴宽能给于哪怕一点点的指教。《上吴天官书》文法讲究，文采丰沛。通篇用典，字字精雕细琢；其风格若一幅泼墨山水，大写意处见气势，细节上却用了工笔的心思。慷慨激昂，华辞丽句，大有古风。奉于大佬的“行卷”，岂能不用心？ 唐寅《落花诗帖》（局部） 唐寅《落花诗帖》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