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隐潇湘 一代宗师墓志铭考

且听风吟

　　古琴，又称瑶琴、玉琴、七弦琴，是中国传统拨弦乐器，有三千年以上历史。亦是我国古代文化地位最崇高的乐器，有“士无故不撤琴瑟”和“左琴右书”之说，位列古代四艺“琴棋书画”之首，亦为文人吟唱时的伴奏乐器，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士大夫必备的知识和必修的科目。历朝历代都有许许多多的琴家，他们的故事流传至今；其中又以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而遇知音的故事更广为传颂。

清钱慧安作《高山流水》画作。

　　古琴又分许多的流派，有浙派、虞山派、广陵派、九嶷派、诸城派、梅庵派、岭南派和泛川派等。‌这些流派的形成和发展受到了地域、师承和传谱等因素的影响，各个流派在演奏风格和艺术表现上各有特色。‌经统计，古琴曲存世3360多首，琴谱130多部，琴歌300首。古琴的名字都特别有品味，如十大名曲：《潇湘水云》、《广陵散》、《渔樵问答》、《平沙落雁》、《阳春白雪》、《胡笳十八拍》、《阳关三叠》、《梅花三弄》、《醉渔唱晚》等。记得年少时曾买了不少这类磁带和CD来听，虽然不懂，但不影响我每个曲子依旧听得回肠荡气、如痴似醉！个中原因，可能就是因为曲名进而弹奏中联想曲中意境带来的感觉吧，至今难忘！

北宋宋徽宗赵佶《听琴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时至今日，学古琴的爱好者已是相当普及，《百瓶斋琴谱》相信很多人都曾耳闻或学习过，它是清代泛川派标志性琴谱，在中国古琴艺术传统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此琴谱约成书于清咸丰六年（1856年）前后，由泛川派开山祖师张孔山嫡传弟子顾玉成等辑订而成，并以其斋名命名。后经其子顾隽、顾荦以及其孙顾梅羹的增录和校对，遂成今日跨越160年和三代琴人心血的《百瓶斋琴谱》。

　　顾梅羹（1899～1990）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古琴家之一，他对于古琴的传承与发扬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本文要写的，便是他的爷爷，泛川派一代宗师，《百瓶斋琴谱》首辑者顾玉成先生的墓志铭。

约二十年前，我因缘收藏一方墓志铭，其时古琴的传播也未有如今普及，只知墓主人为琴人顾玉成，官卑位末，未当一回事，藏之箧笥久矣。时至今时，始觉其珍贵，不愿琴界重器，湮没无闻！遂偕好友琴人欧阳懿，郑而重之，共作此文。

　　顾公玉成，是古琴界公认清末泛川派重要琴学大家（1838-1906），号少庚， 别号百瓶老人，祖籍四川华阳，是泛川派创始人张孔山弟子。顾玉成继张孔山之琴学，与其同门师兄弟谭石门、欧阳书唐一起，将师父张孔山亲授的曲谱抄订整理，以顾玉成斋名“百瓶斋”命名，用精楷书写成《百瓶斋琴谱》。其它方面，关于顾玉成的史录记述并不多，《百瓶斋琴谱》 序文之中述其“积学好古，风雅尤绝，工隶善画，尤嗜丝桐”。随着墓志铭的解读 ，我想，对顾玉成一生的研究提供了更为可靠、真实的一手资料。

　　顾玉成的墓志铭是清晚期景德镇烧制的空心瓷砖,当时流行的制式，两面四周有青花回纹, 先文字书写在瓷砖正反面，再作镌刻而后填以朱砂。长 330 毫米,宽 215 毫米，厚 65 毫米,全文 397 字。墓志铭前部分是“志”的内容，概括其生平、仕途、功绩、 六亲等方面；后部分四字“铭”句是对顾公的概括与颂扬。

　　考录墓志铭全文如下：

《诰授通议大夫华阳顾公墓志铭》

公姓顾氏，讳玉成，派名克襄，字少庚，四川华阳县人，父庚山公，乐善好施， 生子三，公其仲也。公生而颖异，性仁厚，笃情孝友，好读书，博通经史，尤讲求程朱之学，言行无或苟，善属文，兼精棣楷，工琴画，生平淡泊明志，自奉务从俭约，迨赒贫恤困，则又解推无所吝，以是人咸颂之。

咸丰间，川督骆文忠公慕其贤，聘入幕府，多资助理。同治己巳提督周渭臣军门奉旨征苗，坚请公赴参佐，运筹决胜，全黔肃清。累功保花翎同知衔，候补知县，分发湖南补缺，后官直隶州知州补用，旋又擢以知府用，历任安化、善化、湘乡，历署宜章、兴宁、湘潭、溆浦，其善政指不胜屈。致上邀，大计卓异，奉旨议叙加级，遂升补郴州知州。宦湘三十余年日，以“清、慎、勤”三字自励，虽兴利除弊，守正不阿，然终以简朴宽恕为主。宰安化最久，署右池莲盛开并蒂，邑人士因建瑞莲堂以志其德感。诗云:“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公其有焉。

原配沈恭人，生子承恩，殇，沈亦旋殁。继配欧阳恭人，生三子，长承业，早丧，次承宣，册名儁，配汪，试用知县，次承志，册名荦，配洪，试用县丞，均分发湖南，女一，适候选道库大使祁君荫曾。孙三人，先昭，承宣出,出嗣承业,先芳、 先蓉，承志出，俱业儒 。

公以道光戊戌年六月初五日寅时生于四川华阳，以光绪丙午年闰四月十九日丑时卒于湖南省寓，享寿六十有九。越二年，戊申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时，卜葬于善化南关外烂泥冲莲塘外围山之原，坐乙向辛。

铭曰

峨眉毓秀 笃生国良

治佐蜀都 策靖苗畺

帝嘉乃绩 擢任熊湘

德侔召杜 政媲龚黄

池产瑞莲 人比甘棠

子翼孙贻 学裕青箱

高朗令终 瘞璞南岗

佳城葱郁 钟英发祥

湘潭贡士治世愚弟程昌翼敬撰

善化优廪生治世晚吕希简敬书

　　对于墓志铭全文，我从六个部份来依次解读：

一 生平

《诰授通议大夫华阳顾公墓志铭》，此“诰授通议大夫”，确定了顾玉成当时的身份：官宦之人。清代通议大夫是正三品，文散官名，虚衔。

“公姓顾氏，讳玉成，派名克襄，字少庚，四川华阳县人。父庚山公，乐善好施，生子三，公其仲也。公生而颖异，性仁厚，笃情孝友，好读书，博通经史，尤讲求程朱之学，言行无或苟，善属文，兼精棣楷工琴画，生平淡泊明志，自奉务从俭约，迨赒贫恤困，则又解推无所吝，以是人咸颂之。”

此段概括顾公的简略生平：生于积善之家，其父顾庚山亦是当时成都名士，书画家。顾庚山有三子，顾玉成是老二，从小聪颖过人，性情仁厚，而家学渊源，学问精深，博通经史，能文，书画琴皆精，一生淡泊明志。而作为官宦则廉洁奉公，体恤百姓疾苦，且慷慨乐施，受百姓爱戴,以至“人咸颂之”。

二 官旅

“咸丰间，川督骆文忠公慕其贤，聘入幕府，多资助理。

（骆文忠公即骆秉章[1793 年—1866 年]，原名骆俊，字吁门，号儒斋，广东花县人，晚清湘军重要将领，曾镇压太平军，诱杀石达开。道光三十年（1850 年），任湖南巡抚，抚湘十载，治军平乱，功绩卓著，左宗棠最初在其幕府，太平军围长沙时，赖左宗棠谋划指挥而胜，可见骆秉章对左公的信任，而左公经此一役，遂天下皆知！可以说：骆秉章亦是左公贵人之一。）

同治己巳提督周渭臣军门（即时任贵州提督的周达武，湖南宁乡人，湘军名将。）奉旨征苗，坚请公赴参佐，运筹决胜，全黔肃清。累功保花翎同知衔，候补知县，分发湖南补缺，直隶州知州补用，旋又擢以知府用。历任安化、善化、湘乡，历署宜章、兴宁、湘潭、溆浦，其善政指不胜屈。后补郴州知州。”

顾公的仕途便是从骆秉章 “慕其贤” 聘为幕僚开始。“咸丰间”此时应是 1861 年左右，骆在湖南任职时入幕，正是太平军进犯长沙的时候。

“同治己巳提督周渭臣军门，奉旨征苗，坚请公赴参佐，运筹决胜，全黔肃清”。咸丰初年，湘黔苗疆相继遭遇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苗民的起义此伏彼起，以张秀眉为首的起义军与清政府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战争。同治九年（1870 年），周达武奉诏赴贵州提督任，率所部六千人沿途平苗，两年后苗疆遂平。

由此可以想像：周达武平苗成功，作为其坚请入幕的顾玉成，应该出力甚多，骆秉章与周达武两位名臣都如此器重顾玉成，请为幕僚和参佐，亦可见顾玉成的韬略、人品、文才确有不凡之处。后顾玉成历任安化、善化、湘乡，历署宜章、兴宁、湘潭、溆浦，最后任郴州知州，“其善政指不胜屈”！

宦湘三十余年日，以“清、慎、勤”三字自励，“守正不阿，简朴宽恕”的人格操守，虽然官位不高，却是一位集文才、人品、德行于一身的中国传统仕宦的优秀代表。其于安化任职最久，官署右边池塘有莲花并蒂盛开，乡人为了颂扬他的功德建有瑞莲堂以示纪念。“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是当地百姓对他的为人和为官的充分肯定与颂扬。

三 六亲

“原配沈恭人，生子承恩，殇，沈亦旋殁，继配欧阳恭人，生三子，长承业，早丧；次承宣，册名儁，配汪，试用知县；次承志，册名荦，配洪，试用县丞，均分发湖南；女一，适候选道库大使祁君荫曾,孙三人，先昭，承宣出，出嗣承业。先芳、先蓉， 承志出,俱业儒 。”

顾玉成曾配沈氏与欧阳氏，生有三子一女，除承业早亡后，顾儁、顾荦都在湖南为官，官至知县，女婿祁君亦是候选道库，顾儁之子先昭应是琴学大师顾梅羹,过继承业。先芳,先蓉为顾荦所生，从事教育。关于顾公的六亲关系，见以下图示：

　　四 生卒

“公以道光戊戌年六月初五日寅时生于四川华阳，以光绪丙午年闰四月十九 日丑时卒于湖南省寓，享寿六十有九，越二年戊申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时卜葬于善化南关外烂泥冲莲塘外围山之原，坐乙向辛。”

道光戊戌年六月初五日寅时，即 1838 年 6 月 5 日寅时，生于四川华阳，光绪丙午年闰四月十九日丑时卒于湖南省寓，即1906 年闰 4 月 19 日丑时去世。第二年 11 月 26 日午时卜葬于“善化南关外烂泥街莲塘外围山”。

善化县即今湖南长沙市，“烂泥冲莲塘外围山”早已不存，查今长沙市天心区青园路有烂泥冲地名，或即是此处附近。至于顾玉成故后为什么第二年才下葬 ？我猜想：本着叶落归根的中华传统，家人也曾想归葬故乡，然路途迢迢，且其时局动荡，过了一年看到归葬无期，不得已才择吉日入土为安，自此魂归潇湘。正是：

高山流水伴秋风，借来月色听晚钟。

琴弦诉尽红尘事，潇湘水云皆是梦。

　　五 铭颂

峨眉毓秀 笃生国良

治佐蜀都 策靖苗畺

帝嘉乃绩 擢任熊湘

德侔召杜 政媲龚黄

池产瑞莲 人比甘棠

子翼孙贻 学裕青箱

高朗令终 瘞璞南岗

佳城葱郁 钟英发祥

湘潭贡士治世愚弟程昌翼敬撰

善化优廪生治世晚吕希简敬书

铭句中多有用典，都是对顾公的人品与为官的颂扬：“熊湘”即楚国始祖熊绎，熊绎率领楚人曾辟道长沙，到熊渠时，楚国已完全控制了整个长沙地区，古长沙亦有了“熊湘”的雅称。“召杜”，召，指西汉召信臣，杜，指东汉杜诗。召信臣与杜诗先后任南阳太守，行善政，称赞其为官政绩显赫 。“龚黄”，典故名，典出《汉书》卷八十九《循吏传序》。为汉循吏龚遂与黄霸的并称。亦泛指循吏（即好官）。“甘棠”典名，是《诗经·召南》的一篇。召伯南巡，所到之处不占用民房，只在甘棠树下停车驻马、听讼决狱、搭棚过夜，体恤百姓，不扰民间。

墓志铭撰写者程昌翼系光绪间湘潭县贡生。

书写者吕希简系光绪间善化县廪生。

我想，1906年顾玉成去世时，同时代与其相交的一些鼎鼎大名之人物应早已先他而去，因为理论上应该由当时更德高望重之人来书写。

六 墓志铭发现的意义

丰富、完善了顾玉成的生平，通过墓志铭我们了解到顾玉成的多样身份及丰富的人生经历：

1.曾作为骆秉章、周达武幕僚，在参与平定太平军及苗疆起义中作出了一定功劳。

2.为官数十载，是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官，虽官居末位，但亲民善政，深受百姓爱戴。

3.从墓志铭中也可了解顾玉成高尚的人格操守，一生以“清、慎、勤”三字自励，保持“守正不阿，简朴宽恕”作风，似乎对于当下倡导廉政社会有着积极的参照意义。

4.对于顾氏家族脉络传承有更加清晰详尽的了解。

　　在顾玉成墓志铭中，对现在他的定论“古琴一代宗师”在当时却仅仅一个“琴”字带过，其实在他身上至少有着琴人与仕宦的两重身份，历史上绝大多数古琴大师并不把琴作为一个职业来对待，琴只是作为一种道德、文化、艺术修养的方式，正是这种修持的影响保持了为人为官的风骨与品德。另一面，他作为琴人身份传承琴学的贡献，在迁居湖南后，其家室子女仍操琴不息，不辍家声。后顾氏子孙以琴结社，与众琴家组建了“南薰琴社” 和“愔愔琴社”，以《百瓶斋琴谱》为琴社传本，在此习弹的琴人社友后来都成为张孔山泛川琴艺在二十世纪的最重要一支传承，对近现代琴学影响深远。

　　作为一个收藏爱好者和文化发烧友，有时候寻寻觅觅、倾其所有为拥有一件宝物而沾沾自喜。其实人生短短数十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过；而宝物除非因故灰飞烟灭，不然自会有下一任主人，节衣缩食为卿狂有何必要？但文化的传承正因为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人：倾其所有，却乐此不疲。为了让这一些民间遗存的珍贵文献资料更好的保存下去，广为人知，才有了这几年默默的耕耘。虽是才疏学浅，却也勉力而为，无它，对得起惊艳的相遇，对得起拥有的缘份！也许，百年之后将和它们一起告知后人：这世间，我曾来过。

欧阳懿 李鹏辉

2024年9月16日完稿于长沙东塘寓所

注：对于墓志的解读，囿于才情所限，可能讹误处甚多，有请方家赐教为感！

祝读者们中秋快乐，万事如意！

（欧阳懿，当代琴人、书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