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丹是一棵松

那年在东澳岛小住。

旅馆建在崖顶，陡直地朝着一面汪洋大海。

夜里敞开阳台的玻璃门，海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远方幽幽的航灯。

没有海浪，没有潮涌，没有海鸟，没有任何声音，除了我的心跳，除了凉沁的海风带着腥味钻入鼻息。

如果连这些都没有，我都怀疑自己是否存在。

面对大海，人会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生命短暂而珍贵，就像海里的浪花，全力冲上巅峰，在最美时绽放，也在最美时消失。

在高雄的港口看海，又是另一番情景。

那些远洋货轮拉响汽笛驶向深海，慢慢变成天边的小点。我喜欢这苍茫的画面，黑灰的海面，铅灰的天空，粼粼的波光，那是太阳的痕迹，太阳被揉进海里，有多静寂，就有多生动。

看得出神，心头忽掠过一人。

如果活着，他还在桃园吗？是否不再呜咽“我的妈妈变成了水鬼”……

这个人，是林舅。

1988年夏，他带着两个女儿回大陆时，已阔别老家40余年。

那天很热。阳光被梧桐树遮挡，蝉鸣声却聒噪。下了学去外婆家，还在门外，就听到低沉的呜咽。

“我的妈妈变成了水鬼……再也见不到她……”一位浓眉高鼻的长者，与母亲对面坐着，正拿着手帕擦拭眼睛。

母亲也跟着抹泪。

林舅当时近六旬，西装革履，腰背笔挺，头发一丝不乱，仍保持着老兵的威仪。

因为他的故事，我第一次对人间悲欢、世事无常有了真切的感受。

林舅的生父是国民党军官，不幸死于一场战争（可推测是抗战早期），家道由此中落。当官太太的妈妈，只能带着两个“拖油瓶”儿子改嫁。

这一嫁就变成了我母亲的伯娘。

母亲出生时，林舅敲着锣给她外婆家报信。说起来，他是看着母亲长大的继堂兄。

后来，他妈妈又生下两个妹妹。他的处境更为难堪。

寄人篱下的日子终是苦楚。当林舅长成身高八尺、仪表堂堂的青年，来自父亲的军人基因爆发了，如蛰龙惊起，一啸动千山。

他瞒着妈妈入伍，头也不回离开家。

之后战长沙、守衡阳，过洞庭，离湖南，一路到台湾，入桃园，住进眷村。

从青年到壮年到暮年，他被一只手推着，越走越远，终被一条海峡阻断归路。

他跟所有外省人一样，只有夜阑人静，更深露重时，朝西三柱香，聊寄故乡人……

1988年两岸已开放。林舅辗转回衡阳，惊悉妈妈已去世，葬在秭归。

他泪奔千里去寻妈妈的坟，才知三峡建坝蓄水，秭归被淹。妈妈的坟沉入水底。

妈妈魂飞魂散，成了“水鬼”。

想当年他负气离家。负气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他不知道，自己一步步被时代裹胁，一次寻常分别竟成一世永诀。

而他的妈妈，连一个坟莹都不曾留下，连一个祭拜的机会都未给他。

所以命运，何曾能被人掌控，兜兜转转后，你终无处可逃。

那年我在高雄的海边回忆往事。北望桃园，不知林舅可安好，若在，他已九旬。

也听说，自台湾太太过世后，他曾回大陆续弦，花费不少养老金。兄弟姊妹间也生出莫可名状的嫌隙，事关钱财与养老。

这确是出乎意料的结局。

想他回来，必是不想被一条海峡困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水鬼”；也必是想断点再续，弥补半世纪的遗憾与亏欠。

可是造化形成了一层隔膜，横在人与人之间。40年的分别，除了往事不可追忆的叹息，谁也突破不了际遇的鸿沟。

不知他最后有没有回桃园。

人的一生，多么像海上的浪花。被海推动着，辉煌过，高潮过，翻滚过，挣扎过。

但哪怕错了，也不要掉头。朝前走或还有希望，回头去却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