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菊伴明月

追梦的云

他之前很为自己的女朋友自豪。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心里一动。

她也似乎对他多看了一眼，眼光停留在他脸上的时间也长了很多。他捕捉了这个微妙的信号。慢慢地他们就成了一对恋人。

但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打开窗子说亮话，表明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他是个女面的人。何况她还是他的初恋。

他不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结婚是什么程序。他只知道这些都是人生所必须。他现在就走在这人生必经之路上。

这种人生必经之路是多么的美好！在他看来，恋爱的男女在一起，然后是一辈子在一起，这就是人生的幸福。除此以外，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他有一天要与女朋友分开，他不知道自己还怎么在这个世上待下去。他认为这种结果是不可能的。

两年之后，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表明自己的意愿时，她竟然示以沉默。

那个下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真实存在。两年的日思夜想空梦一场。他一向以为他的女朋友是他所认识的女孩中最出色的。她的皮肤白晳，大眼妩媚，长发盘髻，温柔可人。是个有素养时尚的女孩。而且还有一副好嗓音，如果向当今炙手可热的歌星发展也是有可能的。

但他并不鼓励她走这条路。他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她万一真走上这条路，他没有一条五彩的绳索可以套住她，她会变成一只鸟儿飞走，从此不再飞回。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以此作为他女朋友骄人的资本。

他想象有一天真与她结成夫妻，那该是多么的幸福，该会得到多少人的羡慕！

他知道自己是个平常的青年，既没有钱，也没有权。怎么就得到了这样优秀的女朋友呢？这无异于从地上来到天上。他真有了这样一个妻子，他的所有熟悉的人都要对他另眼相看。

他想到幼时特别有印象的一个女孩，她叫菊悦，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她比他少了几岁。她叫他双丰哥。以亲戚论，他们说不上什么亲，他至今弄不清他家与她家的关系。但是，他们实际上似乎很亲。

他小时候常听家里人说起她的一家人。但是，她的一家人早就搬离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与她从未见过面。他只知道他有一个在远方的表妹。

大约在他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她跟她的父亲到他家里来了两天。他对她的特别的印象就是从那时候来的。这次以后，他与菊悦再也没有见过面。

十多年过去了，他只是不断的听说了她一家的消息。他也没有过多的往心里去。他如果与他的女朋友结婚，也许有机会与菊悦见面的。那时，她面对他的妻子，也就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她会是什么样的感想呢？他会觉得很有意思的。

在他的印象里，菊悦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当年他与她一见面，他就喜欢上她。

那时，他还不到10岁，她还不到7岁。她说她明年就上学了。他对她的话不屑一顾。他已经是个三年级小学生，而她还是个没有上学的黄毛丫头。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她的喜爱。

那时候，男女孩子似乎已经有了性的觉醒，公开场所，男孩女孩相互之间是不说话的。他也毫不例外的严格遵守这个没来由的规定。但是对菊悦似乎不在此例。

那两天是放了寒假的。他与她寸步不离相守着，与她说话，给她看他所有的一切好玩的东西。他想，菊悦的一家怎么就搬得那么远呢？要是就在这附近多好！他们俩可以经常来往，是多么快乐的事。

她是他的妹妹，他与她无论来往多么密切，也不会招惹男同学们笑话。但是，她两天之后就要跟她父亲回去，他实在有点舍不得。

菊悦好像也喜欢他。一口一个双丰哥，叫得他心里甜甜的。

菊悦走了后，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几乎将她忘记。后来，他遇见他的女朋友，就一心一意爱上了她。

他有时候也想起菊悦。他不知道菊悦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找了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来由地有点妒忌她的男朋友，如果她有男朋友的话。

他希望她没有男朋友，还是一个人，一个如她6岁多的时候那样可爱的女孩。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自己都有了女朋友，怎么能要求她没有男朋友呢？他就有了一点点的失落感。

他想见见她。据得来的消息，她在百多里以外的一个地方工作。他有什么理由去那里看她？何况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他去看她，说明了什么呢？

他觉得他这一辈子也很难再见她了。她6岁时可爱的形象只能永远的保存在他心的深处，不会再浮现出来。

他根本没想到他的女朋友竟然没有明确答应他的要求。他在失魂落魄之际，突然就想到了菊悦。他决定立即去看他的表妹。

他长出一口气。这口气并不是女朋友没答应他的要求才郁积在心里的。它似乎郁积了很长的时间。时间越长，郁积得越多，却始终无法释然。女朋友没有明确反倒给他提供了一个释然的机会。

他后悔他十多年的时间都不去看他的表妹。他（她）还认识她（他）吗？她长成什么样？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会对他怎样？他心里一点也没有底。

他有她的手机号码。为了这个号码，他没有少费心机。他得到号码时如获至宝。但是他却不敢给她去电话。他直觉地感到，她一定不会记得他了。就是记得他这个人，他们能说什么呢？他叹了口气，将号码珍藏起来。

珍藏的号码就像自己一颗跳动的心。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也能感觉到这个号码的跳动，似乎时刻都有从手机的电话薄里跳出来逃走的可能。

他迫不及待掏出手机，翻到菊悦的名字，它竟然还在！

他按下这个号码。但是他希望那一头传来的是忙音，而不是接通的信号。事与愿违，接通的信号很嘹亮的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像被追赶的一只兔子，前面是一条很宽的河沟也要跳过去了。

那一头传来清脆的女声。他非常陌生的女声，哪里有一点菊悦的影子！

他很想说他打错了电话，但是另一个顽强的意志逼迫他，他听见自己有点颤抖的声音在询问：“你是菊悦吗？”

那一头紧赶着就回答：“是啊，你是谁呀？”

他也赶紧回答：“我是双丰啊，你听不出我是谁了吗？”

那一头传来讽刺的笑声，却也并不刺耳，似乎还有一点亲切的味道。她笑完了，说：“来是双丰哥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是毫无关系的态度。他的一颗心有一秒钟的凝固。他还是在一瞬间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说我有十多年没有看见你了。我明天去你那个地方出差，我想去看看你，欢迎吗？

他很满意自己的灵机一动。那一头说：“欢迎啊，双丰哥来了还不欢迎吗？我随时恭候。”

他问好了她的住址，用心牢牢记住。

第二天，他去她工作的那个地方，捱到月亮出来的时候才去她告诉他的那个地址。他要装得工作很忙的样子，好像他在办公事，到这个很晚的时候才有时间找上门。

除了她，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同时，她白天也要上班。他不想打扰她。他只是到她住的地方坐上一坐，或者就在门外给她打个电话，约她出来见上一面。

他断定见上一面他就得赶回去。这一面，是他与她分开十多年后的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他想起来，他曾经向有关方面打听过，她好像也与一些男孩有来往，并不是来来往往孤身一人。

他按照地址找到她住的地方。这是她工作单位的宿舍区，有好几栋房子，不是电梯房，每栋五六层。

走进宿舍区的大门，一股隐隐的清香扑鼻而来，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借着淡淡的路灯和月色，发现四周有许多晃眼的色彩，看仔细了，是菊花！有许多的颜色，却以黄色为主。如果没有路灯，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下，浓烈的色彩也会像黄色的火光照彻这一片宿舍。

今天是什么时间？也许是过了霜降的季节了吧？这样的圆月，是一个月的农历的中旬吗？他疑心自己走错地方，走进了花圃。如果是花圃，应该有各种各样的花，为什么这里只是一片菊花呢？门卫的门口，每栋房子的前后，窗前和阳台，乃至草坪空地，似乎都是一盆一盆，一片一片，都盛开着菊花。

他莫名的惊讶和惊喜，也有莫名的惆怅和失措。一个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菊悦来他家的那一年，她和父亲带给他家一种特殊的礼物，就是一把用泥土裹住根须的菊花的秧苗，也是开了并不很显眼的花朵。一路上，菊悦一双小小的手就是提了这一把花苗。

据她父亲说，他们住的地方种了许多菊花。她父亲喜爱菊花，菊悦更甚。她常常一个人在菊花丛里玩耍。

她常听她父亲念叨我奶奶曾经对她父亲的关心，对从没有见过面的我奶奶十分的崇敬。她说她要带给我奶奶的最好的礼物就是菊花。她也要奶奶家种上许多菊花，奶奶家也要和她的家一样开遍美丽而馨香的菊花。

一路上，她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提着那一把花苖。她不让她的父亲提她的花苖。她坚持着一直提到奶奶家。

那时候，双丰家还住在城边的河街，是一座破旧的平房。紧挨房子的东边有一片空地，常种些蔬菜。奶奶说：“难得菊悦有这一片孝心，双丰你赶快和她去种在隔壁的空地上，大半天了，别让花苖枯死。”

菊悦一把扯住双丰的手，俩人高高兴兴去种菊花。他们将花苖分开，按照菊悦的指点，穿插着种在这一片菜地的四面八方，掩映在白菜萝卜等蔬菜之间。他们种得很认真。种完后，他们数了数，竟有18处之多。

菊悦说：“这些菊花我是送给奶奶的，也是送给你的。你要管理好。下次我来了，先要检查菊花。菊花不能死一株，还要发出来更多，把这一片地都开满菊花。”

双丰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按照菊悦的要求去做。他对菊悦说的话不断点头。

晚饭后，菊悦又扯上双丰去隔壁看新种的菊花。那个晚上也是圆圆的月亮，照亮得幼小的花苖清晰可见。青白色的月光似乎给细小的花朵镀上一层银色。

双丰已经看了许多童话故事，这时他觉得他和菊悦以及菊花苖苖都成了童话里的内容。

他俩面对面坐在地角的石头上。他痴痴地看着菊悦在月光下闪动着的黑亮眸子，问：“菊悦，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再来呢？”

菊悦一付小大人的严肃，说：“不知道，我想，当这一片地上开遍菊花的时候，我就会来了。”

他说：“我会很快让这块地开遍的。到那时，你如果还不来，怎么办啊？”

菊悦说：“我一定会来。我认识你了，你是我的表哥，我会常来。以后我一个人来。不要我爸爸带，我就能来。”

双丰说：“万一你不来，我就去你家找你。但是，我还没去过你家，不知道你家怎么走。”

菊悦说：“这一次你就同我们一起去，以后你好知道走。”

双丰说：“这一次家里一定不会同意的，因为家里有些事要我帮着去做。”

菊悦说：“那么你以后再来吧。我的家很好找。我的家周围有许多菊花。没有人有我们家那样多菊花。”

双丰点点头，说：“这样就好找了。”

他们沉默了，一时找不到话说。天气有点冷，感觉到脸上手上凉凉的。

“下雾了。”双丰说。

菊悦没有搭理。一阵，她转过脸，看着他，说：“双丰哥，我爸爸在家里讲过，将来要将我嫁给你，你愿意吗？”

他没想到菊悦说出这样的话。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烧。但是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味。他知道他的表妹很幼稚，很天真，也很爽直。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的女孩。

他知道周围没有别的男同学，他面对的又是他的表妹，他不用担心别人笑话。他很高兴菊悦能这样对他说话。他当然愿意菊悦能够嫁给他。如果他们现在的年龄能够结婚就好了。他愿意永远这样面对面的看着他的老婆。

他想抓住她的手说：“我当然愿意。”但是，他不好意思伸出他的手，更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笑。

菊悦却不逼他表态。她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又说：“长大了，你要找我了，你只要打听哪里的菊花最多，我就在哪里。”

走进宿舍大门的双丰打了一个冷战。他不知道这时候是因为霜降季节之后晚上的寒冷，还是他十几年之后猛然想起菊悦曾经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他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门卫室走出来。她肯定就是值班的门卫。他觉得应该先打听一下为好。

他对女门卫说：“我是来找菊悦的，但是这里这么多菊花，我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女门卫笑了，说:”菊花多就证明找对了。她是我们的总经理助理。她特别爱菊花，培育和繁殖了这许多的菊花。她今天对我说，有一个爱菊花的人要来找她，让我给那个人指一条路。来，我带你去找她。”

双丰长舒一口气，觉得天上的明月更亮，地上的菊花更美，空中的冷风更香。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第一次见菊悦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