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饭店很久以前

艾伯慢游世界

七十年代我家住东单二条，在东方广场西入口地方。那时西口左手是公共厕所，外墙一排玻璃读报栏一直到长安街角上的国家海洋局，出胡同口往右是中国照相馆。

北京饭店东北角是著名的点心铺子《稻香村》。文革期间撕大字报的小孩，脚蹬有四个滚珠轴承的藤条筐，路过《稻香村》扒着窗户伸着脖子，这一幕镌刻在脑海难忘。

尼克松一九七二年访华，西方阵营来的歪果仁越来越多，北京饭店新楼在周总理的亲自督办下，于一九七四年应运而生。这近八十米高的建筑是当时北京的屋顶。

北京饭店和我扯上点关系始于我在二十七中学的一个女同学，她爷爷是北京饭店的主厨。她家住在东单二条东口。爷爷超级胖，常常坐在北京饭店职工宿舍楼门口纳凉。

一九七六年我从部队转业，在北京国际旅行社上班。工作就是常驻北京饭店，管理歪果仁入住酒店的事宜。从楼外窥视到进楼踱步，犹如宫内行走，喜不自胜。

那时家近在咫尺，我却长达一年都没回家。住在中国超一流的大酒店里，二十四小时乐不思蜀地奉献给外事接待工作。由于不懂外语，这勤杂工作一干就是三年。

工作具体内容是拿着外国人的名单到第一服务局外事科办理老外入住酒店事宜，机场接送老外行李，给老外预订烤鸭风味及三餐，调度大小外宾专用汽车。

第一服务局在饭店后身的霞公府街上，有时一天跑几趟，然后早晚两次去机场接送老外行李。三八式老干部副社长曲昆老太太说我们是光荣的外事干部，实则行李搬运工。

在老外如熊猫一样稀有的年代，从老毛子撤离到大批美国鬼子取而代之，这中间有二十多年无“鬼”期。所以当时歪果仁超国民待遇是我们现在孩子不能体会的。

这是当年值班餐厅的地方，在吃什么都要票的年代，这内部员工餐厅的饭菜是滋滋流油啊。还记得餐厅服务员叫秦晓冬，黄梅珍，后来是前门饭店和兆龙饭店的总经理。

战友齐新民老爸是北京饭店总经理老齐，另一战友王彬生老妈是财务科长老邱，但最有权势是接待科长老贾，他手捏着一张写满房号的破纸，手背后，鼻朝天。

每天跟在贾科长屁股后面和我抢客房是远洋公司的“汤司令”，人长得和“小兵张嘎”翻译官毫无二致。四五十岁，上海人，现在没有九十岁也得有八十岁。

有时同学或战友前来探访，北京饭店外事接待重地戒备森严，只能在楼外门口会面。这让来的朋友感到不爽，脚夫办公室怎么和衙门似的拽成这个样子？

一九七六年地震，北京饭店全部歪果仁被疏散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帐篷里。我平日掌控的客房变成了一座一座的军用帐篷，战时状态对我一个曾经的大兵来说是习以为常。

地震震坏了宋庆龄的宅子，他老人家搬进北京饭店。楼里多了一对趾高气昂十八九的漂亮格格，据说她们是宋庆龄干女儿，警卫秘书隋学芳的女儿，宋庆龄视如己出。

一日在理发室，周总理专用理发师朱殿华正在给外宾理发，两个格格其中之一进来，按住一老外的秃瓢胡撸一把，然后一阵风走了，一屋子人看傻了眼，惊诧不已。

估计很多人都记得北京饭店中楼大宴会厅，这里曾经是享誉京城的官方交谊舞场。每逢春节假期，各部委都组办三步四步蹦擦擦大会，这是否沿袭延安时代传统不得而知。

在各种外语普及的单位里，鄙视链顶端就是不会外语。擅自与老外打招呼常被怒斥违背外事纪律。一九七七年邓小平重启高考，咸鱼翻身机遇来了。好吧，老子学外语去。

老楼阳台是我和另外一个转业大兵李中南改变命运的基地。早上四五点他在西我在东，他背日语我啃英文，直到朝阳洒满长安街。每天夜宵之后继续，只睡三四个小时。

你追我赶飆在一起。李中南日后在日本科大放光彩，我也滥竽充数当上了英语翻译。那时节全世界都好奇这个国门紧闭的大国，到中国去瞬间全球爆红。

有时机会就是运气推着你走。饭店奇缺，餐厅不够，大巴没有，司机难找，导游奇货可居。那时代“围城里”就是自己人，中国旅游从无到有凤凰涅槃。

国旅北京分社从不到一百人瞬间膨胀到十多种外语，八百多人的接待大社。我和一批舞枪弄棍的大兵以及低端勤务的兄弟们，脱胎换骨成为中国第一批导游翻译。

没有客房老外在北京饭店大厅里打地铺；没有大巴，北京公共汽车加盟；没有飞机，从天津入境拉回北京；没有导游，不同语种混搭，中国旅游从废墟中拔起。

国旅北京分社食堂有一道大家最爱的菜。北京饭店给歪果仁去八达岭长城准备饭盒，里面有鸡腿、面包等，随行人员捡拾老外未食用的鸡腿拿回来一起垮炖，就是“遮萝”。

接近年关的时辰，社里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在大礼堂里把各种老外赠予的礼品分成一堆一堆让大家抓阄。那时候一切缴获要归公，没人敢私自收藏礼品，更别说收小费了。

近日路过王府井，心里一阵热潮涌动，为何不再进去看看这个见证了中国旅游事业从无到有的大厦？我从新楼到中楼、老楼，一路穿行到最后霍英东盖的贵宾楼。

当年李春平钓美国女明星的咖啡厅里，唯我们独坐。饭店里没有昔日熙熙攘攘的各国宾客。新楼也以接待国内旅游团为主，老楼二层中医诊所中药制剂弥漫，病态萧条。

窗外长安街上，全国各地的游客排着长龙等待进入天安门广场。为什么一步之遥，里面冷冷清清的不寒而栗？北京饭店大门的铁拒马为什么仅留一道缝？

看看这账单也许有点端倪，两杯咖啡，一小片茶点的天价也许是拒广大民众于铁门之外的故意。现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难道依然还跳不出“外事重地”的高人一等？

偶遇游客大爷，六八年和百万红卫兵走过天安门广场，几十年后再来住在六环以外。天黑起床天黑回酒店，城里极难停车，从天安门走到地安门上不了车。这是旅游吗？

因为穷困而愚钝，进而自卑的时代一去不返。赴京旅游大军让我感到当年百废待兴的中国对不起最初来华外国游客，现在还不够友好的北京对不起“我爱北京天安门”赴京旅游的全国各地民众。

北京饭店和我都老了，有太多的看不懂。北京饭店何去何从，中国旅游何去何从，我们跟不上了。但可以骄傲的是，我们没有辜负我们的那个火红时代，那个中国旅游从无到有的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