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聊

朋友

在机关工作久了，同事之间彼此熟悉了，我也喜欢和大家一起闲聊。闲聊的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人生乐趣。因为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我很少谈论工作上的事情，这既是一条纪律，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也接触的人多，复杂，彼此说话都很有分寸感，言语谈吐，不逾规矩，尽显风雅。大凡能够坐到一起闲聊的，要么志趣相投，要么臭味相同。有人喜欢谈天谈地谈人生，有人惟愿怼天怼地怼空气。因格局不同，人各有志，不能勉为其难，尊重他人的言论自由。不过，一人之言似乎句句在理，两人对话方能显露智慧高低。工作单位也像居家过日子一样，哪个部门都是一地鸡毛，凑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因而，闲聊也就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也是人们情感交流的重要途径。

我很喜欢闲聊，但与之闲聊的对象并非闲人，而是为之服务的领导或是同事。与他们一起闲聊有个最大特点就是说话各有规行矩步，宁可骂皇帝，也不敢说领导半个不字，更不敢意见相左，给人的感觉是毕恭毕敬，即使心里再不满意，也要恭敬如神，匍匐在地。这种人与其说是聪明智慧，莫不如说生来就是一块软骨头，活得很累。

也许性格使然，我与领导聊天无拘无束，毫无畏惧感，让人感觉我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其实，与领导谈话聊天就应本着实话实说，实事求是的态度。因为说实话实说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品质之一，更是人们彼此交往中不可动摇的信任基础。

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与马总有了一次闲聊的机会。那是马总到集团以后工作最为较劲儿也是经营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泡在会议里，巨大的工作压力弄得他焦头烂额，时而还会因为工作不顺心而大发脾气。记得有一天，马总好像心血来潮，忽然改变了到点就下班的习惯，饿着肚子与我闲聊了近四个小时，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我们彼此聊得很投脾气，也很开心，不仅打开了我的心结，亦增进了彼此的信任。

我经常能看到市委、市政府下发的有关领导干部转变工作作风，提高办事效率的相关文件。这些文件重点强调的是领导干部要深入基层，搞好调查研究工作，认真解决好群众关心关注的焦点、难点问题。但文件下发以后往往都像一阵风似的吹过去了，不见成效。所以，企业遇到困难和问题需要上面解决时，往往都是相互扯皮推诿，不仅影响了正常工作开展，也会影响职工的积极性。

马总几乎每周都要到政府或市委开会，回来时还要大会套小会地落实上面的会议精神。因而，他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是泡在会议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会议代表。但无论上面开了多少次会议，只要提及企业资金问题就会泥牛入海无消息，急得马总搓手跺脚干着急，有劲儿也使不上。

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马总却突然回来了。听到他那沉沉的脚步声后，我赶紧出去帮他打开了房门，并将已经拟办好的一叠需要他批示处理的文件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而马总却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随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带着沮丧的口气和我说：“哎！我说和平，你说我咋就那么倒霉呢？”

我知道马总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太好，所以我没敢接他的话。万一说错了话，让他怼我两句犯不上，我只好装聋作哑了。

马总从抽屉里摸出一盒香烟扔到了桌面上，然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咳！啥也别说了……人家‘老爷子’和刘总在集团工作时，啥事儿都没有。可轮到我的时候，不是让你改革，就是让你卖企业，还要调整自来水价格，你说我有多难呀！这个破单位，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还拉了一屁眼子‘饥荒’等我去还。眼瞅着就他妈的揭不开锅了，你说可咋整呀，这不是要命吗？”

看来，今天的会议给马总带来的并非利好消息，不然他不会愁眉苦脸怨气十足。

看到马总垂头丧气的样子，我非常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因为是八小时以外唠闲嗑，我可以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束缚，也用不着考虑他是领导我是兵的身份。我便带着安慰的口吻和他说道：“领导，我说得不一定对，但我感觉集团目前总体情况还是不错的，您也别不愿意听。刘总在集团的那段时间里，形势比现在可糟糕透了。集团除了一些不可逾越的历史遗留问题以外，还有一些人为的因素更为复杂多变。各种盘根错节的问题交织在一起，让你分不清哪是阴谋哪是陷阱，稍不小心就会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所设下的圈套，处处看你热闹。你想想，那时的工作有多难呀？虽然您现在遇到了一些阻力或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但这都是暂时的，您还能说不干了，可能吗？市委派您来集团不是让您来享清福的，而是让您来解决问题的。所以，您必须勇敢正视眼前的困难和矛盾！”

我啰唎啰唆地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马总愿不愿意听，心里烦不烦。

马总点燃了一支香烟后，神情黯然地看着我。从他那呆滞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他的无奈与忧愁。

马总似乎对我并没有反感之意。于是，我将话题又拉升了一步。说道：“就是在这样一种极为不利的环境下，刘总克服了很多困难，坚强地领着大家往前走。不仅保证了集团各项经营管理工作正常运转，还想方设法化解了集团两个多亿的债务问题。你知道刘总为了化解这两亿元债务背后的故事吗？”

马总似乎不感兴趣，只是欠了欠身子，并没打断我的讲话。

“刘总为了两亿债务的事情曾经找过市里的方市长出面与相关部门沟通，为这件事情还差点儿搭上人命。聪明且又坚韧的刘总有时间就去找资产运营公司和银行的领导软磨硬泡，并以其诙谐的语言向他们说道：“你们若是不给企业化解债务危机，就没有起到为企业保驾护航的作用，那我只好跳江自尽，并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说一位国企老总被巨额的债务给逼死了！”。虽说这是一句玩笑话，却逼得资产运营公司和银行的领导不得不当成重要的事情办。无奈的两家公司领导只好在酒桌上以喝酒的形式论处债务问题。其中一位领导无奈地和刘总说：‘只要刘总喝一杯白酒就给您免去五千万元的债务，怎么样’。据说那只喝红酒的高脚杯，一杯正好是四两白酒，刘总一口气连喝了四杯酒，喝得当天就住进了医院，您说刘总容易吗！看看您现在的处境，相对来讲好多了，您就偷着乐去吧……”

“你小子说话专挑我不爱听的说，就你说的那点儿破事儿还叫事儿呀？你看的都是表面现象！你能体会到什么叫等米下锅吗？你懂得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你知道什么叫没钱难过鬼门关吗？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挎兜儿里分文皆无。一旦企业停产了，这将意味着什么？这才是我睡不着觉的原因，也是我最闹心的事情。你连大事小事都分不清楚，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充当说客，你快搁起你那两下子吧！”马总说话非常犀利，一句话就把我怼得找不到北了。

马总用手捏了捏鼻子后接着说道：“这些天来，我就像他妈的三孙子似的，每天都去政府找市长，找相关部门领导。每次去了我都不厌其烦地讲，反反复复地说，向领导反映企业困难问题。说得领导都不想见我了，你说企业办点事儿有多难呀！难怪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劝我说，‘不管你想见哪位市里领导，汇报工作时千万别提钱的事，领导最心烦，最不愿意听的话就是向领导要钱’！和平你想想，现在企业想要办点事情多不容易呀，哦！我恨不得给他们下跪磕头，有谁能理解你呀？就连银行都不敢给咱家再贷款了，你说这日子混的，已经混到这种地步了！”马总似乎有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来。

马总说话的欲望一直都很强烈，就像决堤的洪水不住地往外涌着，说得连脑门子上的川字纹都舒展开了。只见他略带微笑地接着说道：“不过，这些日子我也没有白忙乎！前两天我通过主管财政的副市长和财政局的长青局长谈妥了，先从他那儿借了两亿资金，缓解一下企业资金紧张问题。不然，咱就真的憋死牛了。眼下集团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把水价尽快调上去。现在市里的意见不统一，有人主张先调污水价格，然后再调自来水价格。反正都是咱家的事儿，谁先谁后都可以。你说现在企业做点儿事情有多难呀！”马总说话时的语气非常低沉，眸子里闪动的皆是无奈。

“马总，我非常理解您现在的处境，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能扛得住的。我也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上面的事情。我听世华市长的秘书小崔说，人家根本就不愿意管咱家的事。一提咱单位的名字就头痛，咱家就好像是一枚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炸弹，哪个领导都不敢触碰，遇到问题时都想绕着走。这些您不说我也知道！听说咱家马上就要被‘北控’的接管了，有这回事吗？据说还是某位市长就想卸掉咱家这个包袱，才和北控集团的朋友联手搞了这么一个项目。据说这位市长大人还挺能摆谱的。我听警卫局的一位朋友说，他每次出门和同学吃饭都要由警车开道，这也太不像话了，这哪是人民的公仆哇？这样的市长要是能把经济搞上去好那纯属异想天开！”我说话有些过激，像愤青一样谁都敢去评价。其实我也知道，我说话也不过是痛快痛快嘴巴而已，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你怎么说是‘听说’这个词儿那，人都进来工作很长时间了，瞧你这主任当的，官他妈的不大，僚还不小呢！要么你就是故意整事儿，想通过本老总的嘴巴了解情况，看我是什么态度，我说得对不对呀？你小子现在也他妈地学坏了，你是皮球掉进了油锅里，说你滑头吧，还一肚子气！”马总若是挖苦人，从来不用翻词典。

“您说的是不是那个姓钱的呀，他是‘北控’集团的代表吗？我还以为是财政局的在咱集团查账呢，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上会讨论呀？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的规定，凡是涉及职工切身利益的重大事情，都应该经过职代会讨论通过，这样才能比较稳妥地推进工作？”我提完问题后，就想听一听马总持什么态度。

“那还上啥会呀，都是市里领导定的事情，你还能给推翻了呀！现在是初步摸底阶段，还没有正式见面交底呢。我已委托申总代表集团全权负责处理这项工作！”马总似乎也不太了解详情。

马总的担心不无道理。眼下集团最大的问题就是企业资金周转十分困难，没有钱的日子就是不好过。

马总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对集团目前的经营现状也算是了如指掌，不愧是搞财务出身的，非常懂得经济工作。

马总接听了一个电话后，又十分严肃地说道：“我跟你说和平，不管你改也好，卖也好，只要你影响到了凤凰山供水二期工程建设和企业的正常经营管理，那就失败了！我认为咱家当前首要的任务是如何解决好企业资金匮乏问题。我看解决问题的主要途径无外乎这两点，一是要盘活土地。尤其是群力开发区的那块土地还能换回一些资金来。我已经和世华市长说好了，让群力开发办的尽快帮助集团将闲置的土地实行‘招拍挂’，盘活企业资产，帮助企业尽快走出困境。再就是我刚才说的，赶紧调整水价，如果水价调不上去，那咱家就彻底完犊子了。谁来集团当‘一把手’都白扯，根本就玩不转！”马总看问题很准，做事情也比较扎实。他为推进集团这两项工作几乎跑断了腿，该做的工作都已基本到位了。

“马总！我曾多次参加过企业水调价工作。建设部颁布的关于调整城市自来水价格管理办法中有明确的规定：‘当企业资产利润率低于8％以下的标准就应该及时调整自来水价格’，按照这个原则，咱家已经时隔八年没有调整自来水价格了，咱家的制水成本高得惊人。听财务处小邢说，咱家企业资产利润率已不足1％了，早就该调价了，何况，咱每年还要偿还凤凰山供水工程债务本息，再不调价那可真就像你说的完犊子了！”

“就这样一个破烂摊子还要往外卖呢！咱也不知道市里领导都是咋想的，谁敢接这个破烂摊子呀！”马总很不高兴地说道。

我接着马总的话题说道：“马总！我零五年的时候和刘总参加过一次全国水协大会，时任住建部的部长仇保兴在一次讲话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城市供水企业不能一卖了之’我觉得京官的思路和咱们地方官员就是不一样，人家看问题多远呀，哪像咱们这些地方官儿，鼠目寸光，不作为，甚至乱作为，毫无顾忌地充当资本的说客！”

我和马总一直聊到晚上八点多钟了，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他也没有走的意思。马总最后语重心长地和我说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我想你能体会到我们当领导的难处。集团马上就要召开职代会了，你说集团这乱摊子铺得有多大呀，弄得我连觉都睡不好。过两天又让我去党校学习，大概也就一周的时间吧。按理说我走的时候应该和班子打个招呼，不过我不想这样做，家里的事情你就多操点心吧。有什么急事儿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也可以先斩后奏直接处理，我还是很相信你的……”马总的一席话让我非常感动，却又感觉心理压力过大。

“领导，这样做恐怕不妥吧，您还是和班子成员交代一下为好！”我很为难地说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要和成总说的，不过你的任务就是为我把好关。尤其是在花钱方面必须坚持原则，你虽然不能为集团挣钱，但你每天花的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吃喝拉撒哪样也少不了，一松手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就没了。就这点经费，你就掂量着办吧。另外，职代会的材料和提案也尽快给我弄出来，虽然党校那边不让随便请假，但集团这么多事，我会晚上回来处理的。下周一咱们开个会，你先和每个班子成员打个招呼，把需要上会的议题事先准备好了……”马总有板有眼地说着，心很细，想得也很全面周到，我默默地记住了他说的这些事情。

通过与马总这次闲聊，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当企业老总的也很不容易。从目前的情况看，迫在眉睫的问题依然是资金短缺问题，如果政府不及时帮助解决好这一问题，企业很可能就被眼前拆东墙补西墙的银行借贷方式所压垮。有句话说得好，覆巢之下无完卵。为了企业，也是为了自己，我有义务当好领导的参谋助手，尽一份微薄之力。

《流淌的岁月》之一六十五章

本故事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