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我身边

梅一眉

　　说来奇怪，每每在脑海中勾勒外公的形象的时候，五官，体格都隐没不见，只有一双手分外清晰。这大概是因为外公往往站在我身后的那个特别的位置，只握住我的手，但我却知道，他就在我身边。

当外公握住我的手，翻动锅铲的时候，他在我身边。外公的手很粗糙，留存着烫伤，割伤的印记，这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的手。

——外公至今还亲自下厨，有一次还手把手带我做菜。我还记得，外公站在我的身后偏左侧，离我有一段距离。他握住我的手腕，施力恰到好处，使得外公能够自如地控制锅铲。他指挥我倒油，放入一片片切好的白菜和小米椒，开始翻炒。就在一下下幅度各不相同的抖腕，翻动中，香味逸散。不能不说，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看着一道菜似乎是在自己手下诞生！那个时候，大概只是觉得有意思，可外公确实让我产生了对劳动的某种热心，现在，自食其力当然还遥远，但我也学会了做一些家务，手工之类。可以说，是外公握住了我的手，告诉了我劳动的魅力。

——当外公握住我的手，挥动笔墨的时候，他在我身边。外公的手，也是写字的手，中指还有写字留下的茧子。他带着我阅读，写作，还写毛笔字。带我写字的时候，站的位置不变，但握住我的手却要更向前。外公写字有自己的风格，他带动我的手，写出刀的锋芒。写字的内容包含外公原创的诗句，用“狂风浪里宿”融入洒脱，用“劝饮孟婆汤”融入无奈，用“花落终有时”融入释然，还有狂喜，抑郁，苦闷……用锐利的字告诉我，文字是把一身血肉铸成一个个冰冷字符，把情感融到一根根锋利的笔尖。思绪落到纸面，我在想象中丈量文字的长宽。我向烂醉的诗人，向倾泻的云，向开刃的水奔跑，看白纸上黑色的墨迹，溺此无际的白夜黑星。可以说，是外公握住了我的手，告诉我文字的力量。

——当外公送我出门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又或许也在陪伴。当我出门的时候，外公会在身后叮嘱我，哪怕只是上学。也只有这时，他的寡言才会崩塌，显露出人情味。“天冷了，把手放衣服口袋里，别给冻成冰块了。”“到地方给你妈发个微信。”外公关心人，语末从不拖长音节，也都是陈述句，带有蹩脚的幽默。我清楚的知道，这是外公的克制，他想说却没说的话，和别人叮嘱也一样，一样的啰嗦，一样的细碎，也一样的炽烈。克制使一个粗犷的人变得细腻，变得无声，但他的外孙能从纤细无声中听见惊雷。我借转身别过脸，抿住嘴唇，眼皮耷拉下来一瞬，然后大声地说，我出门了！现在，外公不再握着我的手，他在我身后更远的地方，但我还是觉得，他就在我身后一两步，在我的身边，抓住我的手。握住我的手？不握？有什么区别？如果外公看到我的表情，他大概要怪我了：“我不在你身边又怎样，你要自主了!”这也是一个无时无刻炽烈，无时无刻陪伴的人的掩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