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坝头》</p><p class="ql-block">临泽镇的西北角上有一个农村生产队,叫老坝头(小临西),在供销社的河对面。这条河是临泽镇的西河,原名胭脂沟,北起与后河连接的老坝头,南至菱川河的交汇处。老坝头生产队就在老河湾西岸, 是一排用茅草盖的房子,房子后面长着几棵老榆树,树干歪着脖子尽可能地伸向河面,树梢上有个喜鹊窝。每次从这里路过,我都会有一个多余的想法,如果小喜鹊学习起飞,从树上掉下来会不会被河水淹死。</p><p class="ql-block">老河湾的河坎是个陡坡,杂草丛生,少有人到此。所以经常有甲鱼爬到树根下栖息,只要听到有响动,它们就翻身滚下河去,让你看得见抓不着。我大哥和大姐在暑假里经过反复尝试,终于在一个正午时分,成功地用脸盆扣住了一只很大的甲鱼,估计那天甲鱼让太阳晒睡着了,大意了。</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闲着没事,划着炕坊的小船去老河湾水边玩,偶然间在水线的交界处发现了不少洞穴。于是壮着胆子下水,徒手从洞里摸了不少螃蟹。个个又肥又壮,大的将近一斤,最小的也有半斤以上,身体清亮,螃蟹的爪子上长满了金毛。我一口气捉了二三十只,直到从一个洞里拽出来一条水蛇才肯收手。那么多螃蟹,都是野生的,满膏满黄,两三天才吃完,弄得全家人一两年内对吃螃蟹都没了兴致。</p><p class="ql-block">日后见到上海人是那样的稀罕大闸蟹,不免有些诧异。在我的家乡高邮,有沟河湖荡的地方,就有螃蟹,大小在三两以下的都没人吃,但到了上海,四两重的大闸蟹已经算是餐桌上的奢侈品了。上海人吃大闸蟹很讲排面,每个座位前放着一整套吃蟹的家伙事,钳子、勾勺、通针等等,像手术台上的工具,小碟子里装的是老姜丝配镇江香醋,再温上几壶陈年花雕酒,入席的人个个都磨拳擦掌,好像人生在世就要在此一搏。</p><p class="ql-block">听说上海人去菜市场里买大闸蟹,会在包里带上一块玻璃。目的是为了测试螃蟹能否在玻璃上爬行,以此来判断螃蟹的脚力,脚力好的螃蟹吃起来自然是肉多味美。上海人为吃螃蟹都能这么干,我的个乖乖,这还了得!可见上海人的聪明才智绝非浪得虚名。</p><p class="ql-block">上海滩藏龙卧虎,确有道行颇深的吃客,他们要等到初冬第一次寒流下来后才开始品尝螃蟹。一般不去买又贵又假的阳澄湖大闸蟹,而是托蟹贩子去找洪泽湖或高邮湖的野生毛蟹。因为在吹了西北风以后的野生大毛蟹才会膏满黄盛,蟹肉中带有一种独特的鲜野味道。此时吃螃蟹讲究一公一母,公蟹膏满,母蟹黄多。这些美食家们独自在家拿出陈年老酒,细品慢尝,从不约朋友分享,并不是小器,主要是担心因招待客人而分了神。他们吃一对螃蟹要花上四五个小时,吃完了以后,螃蟹壳还能再拼回一个完整的蟹形。有人说这是“沉静式”吃法,引用我老家的方言叫“不得牢做”。</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想明白了,上海人吃大闸蟹吃的是一种“风尚”,这是我们里下河地区的思维所无法理解的。</p><p class="ql-block">老坝头生产队就在临泽镇的西面,过了西河就能看到层层麦浪,田埂上盛开着黄灿灿的向阳花。这里有收获的喧嚣,也有稻花的清香。晚归的村民们在夕阳下扛着农具、牵着耕牛,留下了一道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晚风中已是一派炊烟携米香,灯火识乡俗的景象。</p><p class="ql-block">插秧的季节,水田里倒影如镜,田间劳作的妇女们在无所羁绊的“嚼着舌头”。笑声映伴着质朴的歌声,一句一个节奏。唱的都是谁家的媳妇屁股大,又能生孩子又会干活,谁家的大哥哥有多笨,小寡妇给留了门他也不敢去等等……</p><p class="ql-block">老坝头生产队的队部前面是打谷场和牛圈,旁边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草堆,老槐树上挂着口大钟,不远处放着石滚、石磨、拖拉机和脱粒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幅自然形成的风景图画。</p><p class="ql-block">镇上的人若是想领略一河之隔的农村景象,就要绕行老坝头大桥,但过河并不容易。一来是木桥年久失修,桥面上的木板稀稀拉拉,走在上面晃晃悠悠,还咯吱咯支地响,大多数镇上的人都不敢走这种桥。二来老坝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着猛犬,见到生人就狂吠,所以,镇上的人没事很少过河,这倒是成就了这片乡野的宁静。布谷鸟不停叫着“光景好过”,或远或近……。</p><p class="ql-block">夏日的傍晚,黑压压的乌云从老坝头西北面的地平线上涌来,满天的鸟儿惊飞。在黑云的尽头,雷声滚滚,闪电炸裂!我小的时候,虽然胆子很大,唯独很怕打雷。(有点像隋唐演义中李元霸)怕归怕,可还是好奇,捂着耳朵在我家院外的西北角上看狂风骤雨一步步地逼近,既壮观又刺激。我曾亲眼目睹过从天上甩下来的龙尾,说这是天神下来收蛇精的,场景相当震撼。后来我大哥在下雨前带着我们在炕房门口抓住了一条近三米长的“老虎蛇”,还用蛇皮蒙了两把二胡。</p><p class="ql-block">从供销社向北,是我家的一大片菜地,这块地是我父母开垦出来的,幸运的是我们从小就获得了与土地打交道的机会,锄草翻地、浇水施肥,从中锻练了我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在这里,各种应季的蔬菜都长得很好,蚕豆、毛豆、青菜、韭菜、茼蒿、药芹等等,都可吃到最新鲜的。尤其是靠着水边的地里,种了不少芋头,芋头这种植物叶子长得好看,青绿诱人,特别是叶子上面凝结的露珠,晶莹剔透。我们吃的芋头其实都是这种植物的根部,俗称“芋头婆子”和“芋头籽子”,生长在潮湿的污泥中,“芋头婆子”长得很丑,丑归丑,吃起来就不丑了。食用芋头主要是吃略带泥土味的清香,芋头还善于吸收肉类食品的味道,芋头东坡肉、腊肉芋头砂锅等等,都是这类菜肴的代表。我最喜欢的是白水煮“芋头籽子”,凉了以后剥皮蘸白糖吃,虽说是平淡无奇,但总是觉得有一种无欲无求的感觉。</p><p class="ql-block">蚕豆也是我儿时熟悉的植物,蚕豆花很好看,粉紫色带着黑斑,有点像猫头鹰的脸,此花能招惹蜜蜂,全是大黑个的野蜜蜂,飞来飞去,地里的蜜蜂越多,蚕豆的收成就越好。用新“蚕豆米子”炒雪菜最好吃,只是剥蚕豆皮有点麻烦,剥多了手指会变成紫黑色,这是蚕豆里含有花青素的原因。所以蚕豆最好不用去皮,直接连皮用水煮营养更好,放两个八角大料加少量盐即可。我们喜欢拣大个的“牛脚扁”蚕豆用线穿起来放在锅里,煮熟后挂两窜在脖子上,很像沙和尚的佛珠,然后再一个个地慢慢吃掉。虽然只是个煮蚕豆,但挂在脖子上可即兴即食,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会由然而生。</p><p class="ql-block">蚕豆的吃法很多,秋天将晒干的蚕豆在铁锅里炒熟,抓两把放在口袋里,对我这样的半大小子来说,既可磨练牙口又能补充营养。最牛的吃法是用冬天取暖的铜炉炸蚕豆,把铜炉里的木炭火拔开,埋下一把干蚕豆进去,扣上炉盖,几分钟后,即可听到炉子里劈劈啪啪的声音,取出炸开花的蚕豆,又香又脆。</p><p class="ql-block">从前的临泽镇,寒冬腊月可不是一般的冷,一场大雪之后,院门都推不开。太阳出来后,屋檐边的“冻叮当子”掉下来比人还高,出门滑天滑地。我们在那个年代,都穿过棉裤、棉鞋,小孩子穿的都是开裆棉裤,说来也怪,天下最不怕冻的就是小男孩的“小麻雀子”。据说这玩意儿是越冻越强,这是有科学依据的。那时候手、脚、脸、耳朵容易生冻疮,唯独不见屁股有冻疮。当年铜炉子的作用很大,捂手、捂脚、捂被窝,就是不能用它捂屁股。穿开裆裤的小孩子不小心坐在铜炉上被烫成麻子屁股的事情时有发生,因为铜炉盖上有很多透气的小圆孔……</p><p class="ql-block">从我家菜地过小汪塘的水渠就是临泽小学的地块了,一大片黄土堆,上面种的是萝卜和红薯,还有个桑树林。在黄土堆的下面经常找到铜板铜钱,还有各种玛瑙珠子,有时也能挖出人的骸骨,可见这个黄土堆里掩埋过不少无名的灵魂。镇上的人家腌咸鸭蛋都会来这里取土,腌出来的蛋黄红得冒油。过了桑树林就到了老坝头居民区,这里的乡风有点彪悍,人有点野蛮,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我的好朋友周小平家也住在附近,但周小平家不是老坝头居民,他们家是那一带最讲理的人家。我经常叫周小平一起在桑树林采桑叶,也经常和他到小汪塘边钓鱼。</p><p class="ql-block">传说小汪塘经常闹鬼,沸沸扬扬,最离奇的是在月光下见到有人把头拿下来在水边清洗,听了很平常,但越想越觉得惊悚,现在来看应该纯属虚构,主要是怕孩子放学不回家,担心来水边抓鱼出事,才编出这种鬼话来吓唬孩子的。所以小汪塘边就变成了特别安静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塘边有几棵很老的垂柳,非常入画,水中布满了盛开的睡莲,很像印象派画家莫奈笔下的的池塘。我在这里不仅仅是钓鱼,有时也在此发呆,说来也怪,很多小时候没想明白的事情到现在仍然没搞清楚,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东西是永远都想不明白的。</p><p class="ql-block">小汪塘里有很多鱼虾,也有螃蟹,都能钓上来,甚至这塘里大概有多少条大鱼我都了如指掌。青蛙和蟾蜍也是这塘里的主人,它们蹲在睡莲的叶子上,有时候会从这个叶子上跳到另一个叶子上,还不停地发出独特的叫声。蟾蜍个子大,喜欢在鸡头米(芡实)的大盘叶子上面活动。等到鸡头米成熟的时候,我就用头顶一个洗澡木盆来,划到汪塘的中间位置,用弯刀把鸡头米收割下来,拿回家用称铊把鸡头米外壳敲碎,取出芡实,在锅里炒熟,香糯得很。那天晩上,刚好小学广场要放电影《南征北战》。哥哥姐姐逗我玩,让我拿着包好的芡实去广场上卖,五分钱一包。我真的拎着篮子去了广场,不一会儿就全卖完了。不过,见到女同学还是有点难为情,等到电影一开场,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p><p class="ql-block">周小平的父亲是淮海战役的英雄,在粟裕的部队中参加解放战争,负重伤后在后方医院抢回了一条性命。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硬是取出了两根肋骨,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他没有随部队南下,组织上安排他进了荣校疗养。后来和我父亲同事,是朱堆供销站的负责人。周小平的母亲是临泽街道的街长,人称姜街长,姜街长在临泽镇是个名人,经典的“二刀毛子”发型,不但长得漂亮,身段也好,清爽干练。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甩着双臂,耳边的短发会随风飘动,她政治觉悟高,处理街道里的家常里短也是非常有经验,说话办事干净利落,讲道理,接地气,很像电影里完美的妇女主任形象。更利害的是她在工作之余还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而且身材都没有一点走样。</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经常去周小平家里玩,每次到他家里都要在挂着的几个照相框前看一会儿,像框里有他父亲的军官照,英俊帅气。中国五十年代的中国军人,大盖帽,服装上佩着军衔,真是百看不厌。相框里有周小平的姐姐周春霞的照片,完全就是明星中的明星,比明星更加耐看。周春霞在家排行老大,高挑身材,不但长得好看,还能歌善舞,天生一副好嗓子,上帝给了她所有的具备明星的实力,但没有给她成为明星的机会。由于姜街长忙于街道上的工作,家里的大部分家务都是由她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完成。那时候的漂亮女生,身上都有特殊的共性,爱劳动不爱打扮,散发着一种质朴大方的气质。记得他们家在门前有一大块菜地,种了各种蔬菜,其中黄瓜种得最好,周小平经常带着我去黄瓜架子前看生长中的黄瓜,每天都能长两三寸,真是见风就长。</p><p class="ql-block">夏日里,现摘现腌的黄瓜晚上配新米粥最好吃,刚从稻田里打出来的新米,煮好的粥泛淡绿色,清香四溢。将自家腌制的咸鸭蛋煮熟,敲个洞用筷子掏着吃,又沙又油,别有一番滋味,再配上几张菜籽油小葱摊饼,现在这种日子真的离我们远去了。</p><p class="ql-block">姜街长家有五个子女,两男三女,周春霞老大,周小平排行老二,妹妹秋霞和弟弟小强那时候都还小,还有一个更小的老巴子妹妹,春霞她比我们大几岁,印象里是我们心目中挑不出任何缺点的女神,她高中毕业后,就插队务农去了,像她这样的人被政策一刀切去当了农民,真的是浪费人才。大约一年后她被金湖县文工团招去当了歌唱演员,一个县级文工团对她来说还是庙太小了。后来,著名声乐教育家奚竹冬老师曾点名让她报考音乐专业,但文工团坚持不放人。</p><p class="ql-block">再说小时候我和周小平钓鱼的事,那可真是玩到没边了,放学后先是在周边河塘里钓,后来觉得不过瘾,开始去陌生的地方探索,近的去大临西的河湾,最远的跑到川青、营南等地去野钓。早晨随手抓两本书插在裤子口袋里,名义上是上学去了,下午基本上就是旷课去钓鱼。往后又发展到晚上黑灯瞎火地打着手电去稻田里钓长鱼,钓青蛙。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们俩在老坝头往临西去的桥桩下,发现了一条很大的黄鳝,二话不说,由我从桥上倒挂下去,周小平在桥上用双手抓住我的脚,我用单手把鱼勾伸到桥桩下的洞口,很快和我手腕差不多粗的鳝王愣是被我们给钓了上来。这件事给我的印象深刻,不是因为钓到大鳝鱼而惊喜,更可贵的是当年对老同学周小平的那份信任。当他用两只手握住我倒挂着的脚的时候,一定是毫无保留的。</p><p class="ql-block">高中毕业后,周小平因为姐姐插队去了农村,他就被照顾安排到了高邮供销社办公室担任文秘工作,我经常去看他,说是看他,实际上也有去他们的食堂蹭油水的意思……。今后的日子里,我们都离开了的故乡,几十年过去了,虽然我和周小平见面的机会很少,但我们的心里都装有一个共同的老坝头,一个共同的小汪塘,一个共同的两小无猜。正所谓“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p><p class="ql-block">2024年西班牙阿利坎特宝珍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