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点滴

闲云鹤

　　午睡前，刷到一个将近十分钟的视频 ，是反映朱自清撰写散文《背影》的背景，本想听听能助眠的，但细细听了两遍，便再也没有了睡意，父亲的点滴却不可遏制的汹涌而来。

这一段时间很奇怪，以前清早醒来，梦境就会自行遗忘或者模糊不清，近期却一反常态，清早睁开眼，昨晚的梦境会清晰无比，哪个人说了什么话，包括梦中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三五天甚至更长时间都记忆犹新，这是记忆力最旺盛的中学时期都没有过的情况，让人有点费解。

也许是故人难忘、故土难舍，梦中更多的是两种场景，其中之一便是打小成长起来的老家。梦见的还是原生家庭成员，都是姊妹们结婚前生活在一起的岁月。梦境难免有些光怪离奇，但当年大家庭一块儿生活其乐融融的情景，让梦境变得很是温馨、很让人留恋。一到晚上，我甚至都急不可耐的上床，希望今晚梦中能继续穿越时光隧道，重新回到以前的那个虽不富裕，但亲人济济一堂，充满欢乐幸福和人间真情的年代。

梦中出现最多的便是已故的父亲。他几乎没有一句话，还是当年村支书一副满是威严的模样，往那儿一站，不怒自威，家人便大气不敢喘一下。其实父亲对我们姊妹几个很是和蔼，从小到大，基本没有动过我们一指头。但他也很忙，学习上的事他根本顾不上，全靠我们自己。但孩子们大了找工作，他便不遗余力，依靠多年村支书积累的人脉多方奔走求人。

那个年代，天下的父亲可能大抵如此。

父亲强势了大半辈子，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和我们说话突然用起了商量的口吻，甚至以更低的姿态和我们相处了。只记得有次他在我家住，晚上和我说了一些话，感觉有些异常，不是以前命令的口气。我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眼中是一种类似等待甚至是乞求你同意的眼神。我恍惚了一下后感觉，父亲是老了吗？不是以前那个领着几千人，雷厉风行、发号施令甚至呼风唤雨的父亲了？猛然间，我的心头一酸，眼泪差点下来。后来他和我们说话商量事，总是看着你的脸，虽然还是一脸严肃，但已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了。

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看子，世道总是这样轮回着。

儿子几年没回家了，前几天语音说年底可能会回来，我便顺口给他说，回来了要如何拜会长辈见见亲朋。他那里便像炸了毛，马上就是抗议和反对，说我不和他商量，是霸道、家长制作风。你越是按照中华民族礼节和他摆事实讲道理，他就更坚持他的老主意和你争辩不退让。后来我心头一惊，我难到到了父亲当年屈尊服老的时候和光景了吗？

有句话这样说，至亲去世时，你其实不会有多大悲痛，但此后生活中，一个小物件，一个生活场景，别人无意中的提及，便时时能触动你的思念和痛点。我体验到了，父亲去世后的几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便不断会不经意的勾起你的心痛，让你自责难耐、让你遗憾和后悔。疫情初起的那年腊月，父亲久病卧床，每天清汤寡水，已经吃的很少，人也瘦得快皮包骨头了。每次回家看他，他都会歪坐在床头直直的看着你，嘴上一句话不说，将要走了进屋打个招呼，他都有气无力的闭上眼不言语。其实他不吭声就是不想让你走，不想眼前没有儿孙绕膝的寂寞冷清，他只是想让你在他床头多坐一会儿，他能多看你一眼。现在想想，许多症状都是他大限快到的征兆，生命将尽的老人冥冥中都有特别的感觉，也给了我们多次特殊的暗示，只可惜我们当时都疏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每每想起都心疼。

每个老人都是一部活历史。

邻居Z爷从外地市一政府部门退休告老还乡回老家定居，和我聊起了许多家族、村里的历史，更多的话题是父亲年轻任村支书时村里的“辉煌”，许多事情以前我都闻所未闻。Z爷说他当兵和他一生的命运其实都是父亲决定和影响的，如果没有父亲当年的一句话，他可能一生都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民。他说的越深情，对父亲有多感激，我心里就有多失落。

盛世修典，村里也准备编撰村史，这是件流芳好事，父亲成了绕不开的一环。解放初，父亲就担任村书记，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他当时带领村民创造了村里的辉煌和巅峰，而现在村里很没落，因此在酒桌上和一些老村民聊起他的当年，大家都很怀念他。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手里有本他多年精心收集、撰写的村史草稿，他不厌其烦的和我说了许多文革和人民公社时期村里和父亲的光辉事迹，更是颠覆了我的许多认知。人类的三个命题，其实更多的人关注的是“我从哪里来”。翻看那些既熟悉又遥不可及的史料，有些很简单粗糙，有些不可考究。我很感兴趣，也很喜欢历史，也曾经守着一部“活历史”，但现在有些东西，恐怕永远也弄不清楚了。

父亲在世时，总觉得他时日尚多。陪他在老家屋檐下晒太阳时，偶尔闲聊也问过他几次村里或家族以前的人和事，比如说起“四清”运动的时候他曾经被批斗，是因为有人举报他抽烟多，还笑着伸出发黄的手指让我看。他通常就是只言片语，然后就是深深的、长久的盯着一个地方看着不再说话。我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当年那个让他激情燃烧的岁月了。

前几天看到一个成功人士和朋友吐槽，父亲不经他同意，几次三番的把他喜欢的花草刨掉，他很生气和不可理喻父亲。朋友轻描淡写一句话，他顷刻就破防了，“你还有父亲，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