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子丧妻 西迁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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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br>  <br>  1938年7月23日,一封发自江西泰和的电报送到远在桂林的竺可桢校长手中。此时,由吉安迁徙到泰和办学五个月的浙江大学已获教育部批准,迁往广西。竺校长和理学院胡刚复院长一道,正准备前往宜山实地考察。接过电报,竺校长得知妻子张侠魂患痢疾未愈,而自己自6月30日离开泰和,时间已近一月,难怪学校要来电催归啦。</h3> <h3> 第二天上午,竺校长作别胡刚复,假道衡阳、茶陵、吉安,辗转颠簸近800 公里,一路风尘仆仆,于7月25日傍晚回到泰和。当竺校长的车刚驶至上田村的赣江“浙大防洪堤”时,远远看见沉沉暮霭中跑过来三个小小的身影。竺校长连忙下车迎上前去询问等候多时的儿子竺安,女儿竺梅、竺宁:“妈妈的病怎么样啦?竺衡呢,怎么没见他?”女儿竺梅回答:“妈妈的病轻了点,竺衡没得了。”竺校长闻讯大惊,“几不能辨是真是梦”。因为在归途中遇到前去迎接的学校秘书章诚忘,明明说的是妻儿病已稍佳。离开时还活蹦乱跳的二儿子竺衡,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才十四岁呀!竺校长不禁潸然泪下。<br>  在竺校长后来补记的7月21日“日记”中这样写道:“今日下午八点,衡儿在泰和间余轩西斋,因患禁口痢去世,余于二十五日下午八点回泰和始知之,呜呼悲哉!”日记本上,竺校长还贴上竺衡的遗像,记下他的生卒时间,以寄托自己因难以抑制的失子之痛而引发的无尽哀思。<br>  回家后,竺校长见到身陷沉疴的妻子张侠魂躺在床上,“唏嘘不能言,谓恐不能再相见”。他心如刀绞,强忍着骤然失去爱子的悲痛,俯身抚慰重病的爱妻。接下来的几天里,竺校长一面忙于学校再度西迁的纷繁事务,一面想尽一切办法、穷尽所有手段,四处打探,寻医问药。尽量抽时间陪伴在妻子身边,希图挽狂澜于既倒,救爱妻于垂危,哪怕是减轻一点她的痛苦也好。这些,在他7月26日至8月3日的“日记”中,作了详实的记载。<br>  然而,苦于战乱期间,地处偏远,医疗条件的限制,一切的办法都是枉然,所有的努力也是白费,最终还是无力回天。8月3日上午11时24分,在竺校长情真意挚的呼唤声里,在竺梅、竺安、竺宁悲天抢地的哭喊声中,与疾病苦苦抗争了十多天的张侠魂香消玉殒、撒手人寰。<br>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竺校长接连失去幼子、爱妻,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痛苦异常。在8月8日的“日记”中,他记下了请浙大中国文学系教员王焕镳(驾吾)代拟的一副挽联:<br>“惨兮,子遽离尘世!同甘苦已廿年,相期以大义,奈一朝永诀,雪馆云峰情何以堪!<br>乌乎,余何负昊天?哭仲儿才十日,又遭此奇灾,纵再度重逢,落花流水渺不可期!”</h3> <h3>  两天以后,泰和上田村,浙大礼堂的萧氏宗祠,在浙大师生为张侠魂举行追悼会而设置的灵堂上,这幅挽联悬挂于灵堂正中张侠魂遗像两侧。只是上联末尾改为“情何以遣”,下联末尾改为“渺不可知”。仔细想来,这两字之改,还真是大有深意。改“堪”为“遣”,易平为仄,更符合楹联“仄起平收”的一般规律:化静为动,让竺校长对亡妻凄切怀念的一腔深情难以排遣的心境溢于言表。而改“期”为“知”,则由“期待”、“期望”变为“知晓”,更是凸显了竺校长伉俪之间阴阳两隔、再度相逢渺若烟云、遥不可知的凄凉和落寞。<br>  张侠魂遗像下方,还有一幅演讲稿照片。这是一个月前,张侠魂在校内发起“七七”卢沟桥事变周年纪念,手书而成并请诸葛麒在大会上代读的演讲稿照片。几天前,竺校长在抽屉中找到、派人带到吉安拍成照片、留作纪念的。<br>  追悼会由教务长郑宗海(晓沧)主持,王焕镳老师宣读他以浙江大学全体教职员名义撰写的“公祭竺母张夫人文”。文曰:<br>于维贤母,萃善于身。匪饰匪雕,璞玉之纯。世以心斗,独行吾真。婉婉其度,肫肫其仁。救灾恤难,惜弱扶贫。惟力是视,曾不逡巡。<br>近者将士,守土御侮。疆场争锋,断手夷股。母大愤伤,勇斥金缕。众庶劝趋,竞劳卒伍。喘息昭苏,疲罢腾舞。义闻仁声,流布寰宇。岂以沽名,精诚所吐。<br>夫子竺公,今世斗山。爰长太学,值时之艰。母勤于内,不以事关。益得专志,启智砭顽。翕然服化,下上间间。辅相之力,人莫敢攀。<br>谓当百年,为天所佑。曾未五旬,遽终厥寿,仲郎先亡,悲莫能救。复得噩耗,痛心疾首。聊陈薄奠,辞以为侑。呜呼哀哉,尚飨。<br>参加追悼会的浙大教职工和学生约300余人,当他们看到竺校长哀痛憔悴的面容、听到王老师哀痛欲绝的祭悼时,想起张侠魂女士平日深明大义的行藏,相夫教子的贤淑,恤生如子的关爱,无不悲从中来,深感痛悼,全场呜咽。</h3> <h3> 一直沉浸在失子丧妻悲痛之中的竺校长,只要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出来,独自面对妻儿的遗照、遗物,都会感叹物在人亡,亲情难再。睹物思人,更是痛呼“悲哉!惨哉!”(8月18日“日记”)“可悲也夫!”(8月22日“日记”)“不觉放声而哭。”(9月14日“日记”)。直到9月15日,张侠魂、竺衡一大一小两个灵柩在100多名师生员工的护送下,归葬泰和县城郊的松山——当地人叫松毛岭。两个坟墓相距不过5、6米。竺校长在墓前,待到下午三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br>  第二天,竺校长又到坟上,嘱咐坟亲地主“善保护坟地”;第三天,竺校长再偕竺梅、竺安前往辞行。在安放着“竺室张侠魂夫人之墓”墓碑的坟前,竺校长“拍数照,不知何时重来祭奠”,感慨“去年十二月同来,今则不能偕行,岂不悲哉!”<br>  9月20日,再度西迁的路途中,竺校长躺在桂林客舍的床榻上,思念亡妻,夜难成眠。绍兴老乡陆游那两首流传千古的绝句《沈园》始终萦绕脑际,依其原韵续成“悼侠魂”绝句两首:<br>其一:生别可哀死更哀,何堪凤去只留台。(前日作“何时重上旧城台”)<br> 风雨萧瑟湘江渡,昔日双飞今独来。<br>其二:结发相从二十年,澄江话别意缠绵。<br> 岂知一病竟难起,客舍梦回又泫然。<br>两人同是绍兴人,吟诗皆为悼妻魂。一样国破家亡时,一样凄凄满别情。所不同的是,一个是南宋忧国忧民的文学家,一个是民国文军长征的领军人。<br>  时隔不久,1938年11月19日下午三点,在广西宜山,由竺可桢校长主持的浙江大学第19次校务会议决定“校训为‘求是’两字”。<br>1939年2月4日,还是在广西宜山,竺校长对刚到校的浙大一年级全体新生发表了著名的《求是精神与牺牲精神》演讲。在演讲中,竺校长旁征博引,深刻阐述了“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的“牺牲”精神。这“牺牲”精神恰恰就是“求是”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筚路蓝缕的西迁途中,竺校长以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力,强忍半月之内失子丧妻接踵而至的切肤之痛,运筹存华夏文脉、谋教育发展、图学校崛起的文军长征大业,何尝又不是这种“牺牲”精神的身体力行?!<br>  在此之前三天的1939年2月1日,竺校长“以侠魂去世半载,生平对于清寒学生颇为关心,而尤周济女生不遗余力”,向浙大捐献大洋1000元,成立“侠魂女士奖学金”,用每年利息奖励“女生中之家境贫寒而成绩优良者”。这又是何等崇高、何其感人的家国情怀!当年11月,史地系学生王爱云成为第一届侠魂奖学金的获得者。</h3> <h3>  竺校长委托诸葛麒、陈训慈以哀悼张侠魂的诗文、挽联编成的《哀思录》,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时机印制公览。1938年8月3日,张侠魂逝世周年时,竺可桢校长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道:“侠魂大照片已由絜非带往永康制铜版,如桂林科学公司不能印,决寄浙江付印侠之纪念册”。<br> 经多方努力,《哀思录》定名为《竺夫人纪念册》,马一浮题签,于1940年元月由桂林科学印刷社印制。内容依次为张侠魂和竺衡遗像,张侠魂1938年7月7日纪念抗战周年演讲手稿,诸葛麒序、张默君著《竺夫人张侠魂传》、郑宗海等著《祭文》,竺可桢拟《家挽》,马一浮、柳诒徵、郑宗海、祝文白等的挽诗、挽联、悼文。<br>  书刚印成,即寄龙泉分校图书馆一册,由时任龙泉分校主任的陈训慈为《竺夫人纪念册》作题记,全文如下:<br>本校竺校长之故夫人张侠魂女士于二十七年八月三日以病痢不治,殁于江西泰和。张太夫人博学懿行,尤热心于利群爱国之务,尤赤诚以赴。抗战军兴,在杭最先倡导捐输军士棉被运动。浙大经建德而迁泰和,校长即住眷于上甸村校舍附近处。太夫人于治家之余,于学生自治会发起之捐输宣传等活动,指导匡助为独多。对贫寒学生之推衣解食,以及对女同学之同情指示,又其余事。卒之日,师生咸为痛悼。次公子衡尤颖慧,为父所钟爱,亦以同疾先卒。校长适冒暑奔走武汉,归遭此变,沉痛中治事不休,其后痛定思痛,乃以遗文等属同事辑为此册。兹印成寄来,即赠图书馆一册,供诸同学公览,亦以太夫人之行事最足为新女子之典范,不仅校史中足留以纪念而已也。<br> 2017.6.6草成<br> 2018.5.6增补<br> 2024.10.18改定<br>主要参考文献:<br>《竺可桢全集》(第6--7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5年12月第一版。<br>王焕镳著《因巢轩诗文录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8月第一版。<br>楼可程、池长庆著《墨守芳野》,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24年8月第一版。<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