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水老倌 作者 曹晋

知行知止

　　于我一生，衡山话里有两个名号叫法最刻骨铭心，一曰“剁脑壳”，一曰“水老倌”。

大喊一声“你个剁脑壳的”，要么是对深仇大恨之人恶毒诅咒，要么是对晚辈顽劣分子无奈恐吓。那极具震慑的吼声，穿透皮囊直达五脏六腑，湘人粗狂野蛮气质尽显，似乎要随时随地挥刀斩服你。

　　相反，叫你一声“水老倌”，不温不火，不同场景的运用其含义大不同。可指外在形象，亦可指内在气质；可指言语语气，亦可指行为举止；可以骂人贬斥为流氓阿飞，亦可以似骂实赞帅气潇洒。因其词义丰富细腻且纠缠混杂，在衡山，人若沾上这名号，表情反应会复杂无常，有怒者，有呵呵者。

　　我人生第一件的确良衬衣，应该是1977年托广州亲戚购得，短袖，淡金黄。那时我在衡山印刷厂打临时工，第一次穿着去开会，师傅们眼光齐刷刷投过来。一个阿姨走上前，摸摸揉揉的确良面料，大声一句：穿得跟水老倌样！一屋人哄笑。

　　感觉到他们笑得很善意，散发出来的是眼馋羡慕，我也就跟着呵呵傻笑。

那个时代人们穿着单调，粗布不是黑就是灰，最时髦是军绿色，而我身上闪光的是淡淡金黄，质地飘柔，半透半明，在当时肯定是一抹惹眼亮色。那时衡山人还不是很懂“靓”、“帅”诸类词汇，至于美丽、漂亮等等词汇都懂，但难以启口也不会说出来，那些都归类到了小资产阶级思想行列。他们既羡慕又向往，既向往又嫉妒，想说又不敢说真心话，不说又如鲠在喉闷堵在胸，对我这个青葱可爱的伢子千言万语化作一词——水老倌！淋漓尽致发泄了爱与嫉妒交织之情。

　　很久以后恍然大悟，1977年临近改革开放，我那身穿着竟然是小县城最早绽放的一朵小黄花，虽寂寞孤怜，没料想却暗自传递一缕春天气息，一抹黎明光亮。没过几年，满大街的人影花花绿绿，晃动着五颜六色，个个不都成了水老倌、水妹子嘛！

　　水老倌的叫法多在湖南沿江沿湖泊一带，究其本义，属鄙视贬意那种，谓人之品行顽劣，作风不正派。

　　曾听老人说过，旧时潇湘河流许多放木排、驾船的，叫作排牯佬或船牯佬，常年单裤衩光臂膀穿行江湖。艰难生活，无聊时光，他们对异性充满极度渴望。靠码头岸边，大凡见到女人，有落单的或少众的，他们便起哄挑逗，极尽狎昵轻佻做派。瞧这些水上老倌子（湘人爱称男人为老倌子）的作为，说他犯奸嘛够不上，说他耍流氓嘛太难听，说他不礼貌嘛不解气，干脆送个“水老倌”专号，比作不正派，庸俗下流。

　　六七十年代，普通百姓以进工厂进军营为傲，以穿蓝灰工装绿军衣为荣。蓝装绿装你穿我也穿，但做派有天壤之别。有些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正人君子。有些则三五成群，勾肩搭背，闲荡瞎混，见着妹子特别是漂亮的，一起吹口哨，打榧子。路人遇到避之唯恐不及，私下忿愤诅咒：“水老倌吹口哨，风吹尿壶叫；水老倌打榧子，一堆臭狗屎！”

　　到了80年代，国门越敞越宽，阵阵洋风气掠过罗湖，穿过羊城广州，一路直达衡阳。有了惊世骇俗的外来洋风加持，蓝装绿军衣悄然走下神坛，那些水老倌形象随之脱胎换骨——长发披肩，小胡子两撇，蛤蟆镜，花格子衣，喇叭裤，两瓣屁股绷得绑紧绑紧。最惹目当属小日本的便携式收录机，四喇叭三洋、索尼牌令人怦然心动而膜拜，或挂自行车头，或提手上，丢下一路邓丽君靡靡之音，搅动无数老老少少古井之心。正派人摇头不已，叹息水老倌一代比一代看不懂，一代比一代没祖宗特色。

　　有外地学子来湘高校求学，问本地同窗：长沙这里称赞人怎么说？同窗想了想，笑笑告诉他：男的叫水老倌，女的叫水妹子。这下可好，虚心求教的外地学子外出游玩办事，因为“水老倌”问候差点挨了揍！

江湖水太深，水老倌名号不好喊，更不好惹！

　　当然，打开国门进来的除了奇装异服，除了苍蝇，更多的是阳光，是鲜花，还有大把大把机遇。我们遇见了中国改革开放最好年代，不论是大小设计师，还是贩夫走卒，忙于发展经济，忙于铺张生意，忙于读书，忙于写诗……总之就是忙！不知过了几个年头，人们抬头相望，熙熙攘攘人群里好像少了什么？市井瓦肆勾栏间不仅不见了水老倌，甚至也没人叫喊谁谁谁水老倌了，似乎这特色名号一夜间消失得无影踪了。

　　想起了1983年那场全国严打，大凡沾上流氓二字的，无论打架斗殴还是强奸调戏，通通抓了关起。那年衡山专政机关起码抓了两三卡车流氓分子，拉到全县巡回游街，最后有数名被勾红正法。重拳出击之下，江湖戾气几乎被收拾得“千山鸟飞绝”，平时痞里痞气的水老倌们缩起乌龟头，别说招摇于世，偶想乱说乱动都不敢。世风矫枉过正后，人们忙着践行“五讲四美”，街头巷尾见不到吹口哨、打榧子的，真不知道叫谁个水老倌呢。

　　再说吧，解决了肚子温饱，穿新衣早不是过年过节专利符号，赶潮人深邃目光对标着国际名牌，追时髦时尚，求高端高尚。今世江湖处处讲究一个身份，衣冠与坐骑成为衡量高贵低下之标签，衣冠楚楚不仅没人叫“水老倌”，反而给你足够尊敬和足数礼遇。

　　既然现实土壤已生长不出“水老倌”，时代的日常生活语境里也就没有“水老倌”生存依附。如今后辈人对“水老倌”陌生得很，远没唐宋诗词那般熟悉。可是，没人呼叫“水老倌”不等于没了水老倌，不等于水老倌这类人消失了，因为人性永远不可能消失，人性的魔力仍旧变幻莫测。

　　好比吧，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腰包鼓鼓囊囊，气场大了，形象高了，谁还去做丢人现眼的出口哨、打榧子勾当。大大方方用美酒泡妞，用钞票撩妹，无骚扰之嫌疑，有浪漫之情调。昔日水老倌丑名，变作今日水老板、阔少爷美名。

　　权力是春药也是迷药，好多官人被春药催发得荷尔蒙膨胀，喜欢找美女谈心谈工作，我有的你无，你有的我缺，各尽所需，把做人育人工作干得如火如荼。当然，最精彩的，莫过于她给了他需要的，他却给不了她需要的，她便奋不顾身曝出桃色狗血剧，引得千万吃瓜群众围观。

　　历史作证，时代的色彩与声音多多少少总会体现在市井俚语，而市井俚语必然沉淀时代灵魂。如今，随社会物质与精神层面快速更迭，新的词语层出不穷，成为时代一个个新的音符。譬如当今社会，喜欢围观热闹的不叫“看客”了，叫“吃瓜群众”；玩弄感情的不叫“流氓”了，叫“渣男”；长相不大好的男女不叫“丑男”、“丑女”了，叫“青蛙”、“恐龙”；官员不叫“X长”了，叫“老板”；偷窃、剽窃、贪占小便宜的不叫“窃贼”了，叫“白嫖”；装逼忽悠的不叫“骗子”了，叫“专家”……

　　看风云变幻，“水老倌”名号似乎完成了使命，人们不经意间把它卸载了。当今你若还把那些老板、官人叫“水老倌”，别说土掉牙，简直笑掉大牙！水老倌名号既俗且猥亵，人见人厌，消失于世间皆情理之中。还是改了的好，叫渣男，叫贪官，叫腐败分子啦，他们与水老倌有那么点流氓习性相通，但其奸邪淫恶早已把水老倌甩开十万八千里。

　　网上一个关于学校答辩的小段子有点意思，看后似乎又有点担心后怕：

答辩题目：在爱情上是女人专一 还是男人专一？

获奖优秀答卷：女人善变，男人专一！

举例论证：女人五十年代喜欢工人，六十年代喜欢军人，七十年代喜欢打流的人，八十年代喜欢读书的人，九十年代喜欢诗人，新世纪初喜欢富人，现在又喜欢贪官……而男人，无论哪个年代，始终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

结论：男人最专一。

　　说其有意思，段子精彩，答案精准，看似随口随意调侃，实则切中时弊现状。说其有点担心后怕，水老倌的名号虽不见了，但水老倌的灵魂改头换面还在，更多，更厉害，更堂皇，而且人们不仅不厌恶，不排斥，还津津乐道，趋之若鹜。

　　世道变了？不错，世道变了，世人价值观也大大扭曲了！

这个世界，没人叫“水老倌”并不奇怪，但竞相追逐“水老倌”臭味就大大令人奇了怪。目睹此类怪状，我想起了另一句刻骨的名号，是否可以对那些牛鬼蛇神大叫一声：你个剁脑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