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行者·江雪

我未曾亲见桂花的飘落，直到多年前，在长沙黑麋峰山腰的一处农舍前坪，那个宁静的仲秋正午。

桂花树多生长于山野。我的故乡少有桂花树，因此少时记忆里并无桂花的影子。十数年前在湘南山区工作时倒见过不少，但也无暇顾及微小如尘、芬芳若梦的桂花飘落。值得关注的物事多了去了。比如乡村记忆的追寻，乡村工作的繁杂，都值得穷尽心力。记忆中真正近距离观察到桂花簌簌飘落的时刻，还是在黑麋峰山腰农舍前坪的那个仲秋正午。

彼时，彼地，阳光和煦，桂花芬芳；睹山村秀色，忆往事云烟。农家菜地道，锅巴饭老香，与三两知己闲坐桂花树下，品剑南美酒，谈兴浓烈不亚于美酒的灼热。飘飘洒洒的桂花随风飘扬，酒盏里时不时漾集两三颗坠落的桂花，第一次品尝到天然的桂花美酒，不醉都难。热情的农家人把晒好的桂花拿出来，让我们随意享用。虽然香味更浓，却好像没有凭空落盏的桂花酒那么韵味了。那种仙仙的味道，可遇而不可求。

与料峭春寒的雨类似，绵柔的秋雨总透着些微凉，如游丝，如细网，萌萌地滋润万物，也抚慰观者的心灵。然而向冬而渡的秋凉，与奔夏而往的春寒终究有些不同。这清寒当中的秋雨，如同丁香空结的轻轻愁绪，凉凉习习，渺渺如烟。而当桂花逢着这淋漓秋雨，氤氲香气渐渐消散了这无边的雨中愁，空气中弥漫着清香的味道，心中不免激起循香识美的雅趣。

这淋漓秋雨，也会吹落山间庭院里高高在上的桂花。桂花似有梅魂，虽姿颜稍逊，香度则远胜之。其香远益清，即或零落成泥，亦有香如故。不上一定年岁，恐怕少有人关注那仆地如米的落桂吧！毕竟值得奔赴的太多太多。是以王维因伶人舞黄狮事被贬离京，游江南时而叹“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与开元初年高中进士及第后授太乐丞的雍容、忙碌相比，贬任济州同仓参军的王维游历越中，其闲散自许的态度，自不可同日而语。这一闲，便是十五年。他的诸多禅意山水诗，却多成于这段时光。人之闲，本与桂花落并无直接关系。兀自开落的桂花，如同野渡自横的扁舟，放任而自许，但翩翩米小的桂花飘落，非有闲情逸致者莫能察之。内心静下来，才会关注到身边的美好。

王维因闲适而晤桂花落，南宋的布衣文人刘过则因感时事沧桑而念桂花酒。独立武昌黄鹤楼畔的汀州南楼，故人难逢，又添新愁，年过半百的诗人怎不感喟“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世易时移，即便召唤到一同载酒品桂的故人，也难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情怀了。前者因闲生静，后者因事感怀，春山秋水之间，借桂花而喻事抒臆，两位妥妥的都是桂花的识者与高邻。

眼前的朦朦秋雨飘飘洒洒，簌簌桂花疏疏飞曳，如坠落凡间的仙子，金黄、银白的四瓣花儿密密匝匝地集在树荫地上，香气或浓或淡，美不自持。我终得以从容赏鉴这飘曳的美好了，比及啖品桂花美酒的当年味道，又是另一番景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