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撷英（读《明史》之九八）大明破碎、一木难支的最后栋梁史可法

平民

古人有言，梦兆天机，从唯物的角度，多以为是虚妄之谈，不以为然，然而，现实中却有诸多传说印证其言不虚。《明史》所载《史可法传》记述，史可法的母亲“尹氏有身，梦文天祥入其舍，生可法”。妊娠多梦，本是常态，吉有星宿祥瑞入怀，凶亦有灾难猛兽缠身，但如文天祥这样一个前世名人入舍而诞子则闻之不多。神奇的是，入梦的文天祥与现实中的史可法，命运轨迹竟如出一辙，何其相似的梦，显然已超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精神心理刺激反应的范畴，更像是来自神灵世界的预兆。梦中到来的文天祥，不仅预示着即将出生的婴儿史可法未来将会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人生命运，同时也笃定地预告大明江山将会是怎样的前途归宿。史可法出生于万历三十年，这一梦兆距离崇祯自缢煤山、大明终结，尚有四十余年之远，由一个人到一个朝代，如此精准，在常人眼里，除了神明启示，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

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祖籍河南大兴（今郑州中牟），生于开封祥符，得祖荫“世锦衣百户”，为北京锦衣卫籍。其家以道德重教闻名乡里，祖父史应元乡试中举，官至黄州知州，“有惠政”。史可法出道之前亦“以孝闻”，学业精湛，十九岁进京备考，借居郊外古刹，一日夜深，正在写作的史可法因疲乏而伏案沉睡，可就在此时，城外微行赏雪的北直隶提学、“东林六君子”之一的左光斗为避雪来到庙中，见此情形，悄然拿起史可法笔迹未干的文稿看了起来，读其文而知该书生为一流人才，便“解貂覆生，为掩户”，并从值更小和尚那里得知这名书生姓甚名谁，由此认识史可法，而酣睡中的史可法对此则浑然不觉。待到来年，史可法岁试入庠，补诸生，而主考官正是左光斗。等史可法交卷，左光斗对他的试卷注视良久，“面署第一”，之后有带他面见自己夫人，夸赞之余，“托以继志传道的厚望”，从此师生结缘，给史可法以学识品德方面的深厚影响。再到左光斗因为东林党人惨遭魏忠贤迫害，身陷囹圄，史可法不避嫌疑，私入大狱探望恩师，被左光斗以“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的严厉词语和“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的姿态驱赶，史可法“噤不敢发声，趋而出”，从此天地相隔。这段交往，在史可法后来的仕宦人生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崇祯元年，史可法进士及第，授西安府推官，之后六年，在户部主事、员外郎、郎中等官位上历练盘桓。崇祯八年，中原纷乱，亟待用人，史可法便以晋升“右参议”，外放镇守南直隶的池州、太平。不久，总理军务、兵部侍郎卢象昇领兵剿灭农民义军，改任史可法为“副使”，“分巡安庆、池州，监江北诸军”，从此开始艰苦卓绝的军旅生涯。史书记载，史可法“短小精悍，面黑，目烁烁有光。廉信，与下均劳苦。军行，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以故得士死力”。自崇祯八年到十二年夏，史可法在广袤的江北东征西讨，南北转战，激战不已。“黄梅贼掠宿松、潜山、太湖，将犯安庆，可法追击之潜山天堂寨”。义军兵“从郧阳东下，可法驰驻太湖，扼其冲”。再从间道入犯，史可法先与参将潘可大合作，剿捕其于桐城，又与总兵左良玉联手“败之枫香驿”，逼迫来犯之敌逃窜至潜山、太湖山中，稳住了辖区局面。但面上的形势却更趋危急，总理剿贼军务的卢象升“改督宣大”，入援辽东兵马随之北归，“贼益狂逞，盘牙江北，南都震惊”，于是，史可法得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庆、庐州、太平、池州四府，及河南之光州、光山、固始、罗田，湖广之蕲州、广济、黄梅，江西之德化、湖口诸县，提督军务，设镇兵万”，史可法一如既往，尽力而为，一方面奏免被灾田租，安抚民生，另一方面与农民义军周旋，东西驰御，虽无重大战果，义军亦“稍稍避其锋”，史可法由此赢得“文武兼备”的响亮名声。

崇祯十一年夏，以“平贼逾期”，史可法被朝廷责令戴罪立功。一年后，因岳父去世离职，回乡尽孝，“服阕”，起“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史可法奉旨即密行暗访，入境旬余，始见邸报，一反前任贪墨恶习，“自奉清苦，淮民庆更生”，“发奸摘伏，人莫敢欺”，漕运官场得到严肃整治，同时“大浚南河，漕政大厘”。崇祯十六年，史可法官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在崇祯帝自缢之前获得入阁资格。随即他便针对“武备久弛”，疏请“更新八事”，内容包括“整饬兵备‌、清理军饷‌、严核将领‌、修理城守、‌旌别忠良‌、汰撤冗员‌、催科裕饷‌、设局策反”‌等八个方面。可惜的是，奏疏未及施行，北京即被李自成攻陷，大明进入苟延残喘的南明时期。

崇祯帝朱由检既亡，“两京”制度下的留都南京，便自然成为新的政治中心，平时起辅助作用的南京朝廷机构亦因此走上前台，成为治国理政的中枢。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凭唯一存在的“参与机务”阁臣，理所当然地拥有主持朝政的最高权力。国不可一日无君，拥立宗室中的何位王爷继位，成了史可法担纲之后的第一件大事。而此时的史可法并不在南京城，“知贼犯宫阙”，史可法“大会群僚誓师勤王。檄诸镇兵并进，身即渡江抵浦口”，得“北都陷、庄烈帝崩”凶信，“可法北向恸哭，以首触柱，血流至踵”。留在南京城中的南都大臣亦未闲着，当即开始都议新君，因崇祯近支均在远处，新帝的人选，便集中在避难滞留淮安的福王朱由崧和璐王朱常淓的身上，议论不一，吏部尚书张慎言等人便“移牒可法”，表达意见，言“福王由崧，神宗孙也，伦序当立，而有七不可：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也。潞王常淓，神宗侄也，贤明当立”，史可法“亦以为然”。与此同时，人在凤阳的投机分子、总督马士英居心叵测，欲以“拥戴功”把握朝廷，以逞私利，遂私下与奸人阮大铖谋划，“主立福王”，亦“咨可法”，史可法则告以“七不可”之由，意不在福王。于是马士英便勾结各路将帅，施阴招，发兵将福王从淮安接送至仪真，事已至此，被动的史可法，只得领众臣迎福王进南京。立福王朱由崧为“监国”，以候“太子”，后又在诚意伯刘孔昭等权贵鼓噪之下，拥福王朱由崧为皇帝，改元弘光，史称南明弘光帝。这是史可法犯的第一个致命错误，拥立昏庸之君，不仅使二百七十六年不曾旁落的皇权落入恶人之手，也使自己所具有的政治优势丧失殆尽。大明再无重振之力，史可法责不可贷。

新皇继位之后，经过一番争斗，拜史可法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仍掌兵部事”，与马士英、高弘图并命，同为内阁成员。“定京营制，如北都故事，侍卫及锦衣卫诸军，悉入伍操练。锦衣东西两司房，及南北两镇抚司官，不备设，以杜告密，安人心”。作为首辅，史可法又犯致命错误，新朝初立，百业待兴，本应坐镇朝堂主持政务的他，却偏偏选择离朝，一心用在御敌卫朝的次一等级要事上，把朝廷日常事务一概交由大学士高弘图处理。而入阁但仍在凤阳总督军务的马士英却反其道而行之，“旦夕冀入相”的他得知自己“仍督师凤阳”，“大怒，以可法七不可书奏之王”，“拥兵入觐”。史可法一味退让，自“请督师，出镇淮、扬”，新帝听之由之，“加太子太保，改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准其所请。史可法“陛辞”当日，马士英即入直内阁，南明弘光朝由此步入一年而亡的短命历程。

史可法一去，马士英之流“益无忌惮”。朝中播乱，史可法也只聊以“疏解”，治标不治本，图得表面安宁而已，几乎所有的心思，都被他放在面对强敌的军事战守上。当时的天下，呈南明、满清和大顺（即李自成）三足鼎立之势，微妙之际，南明和满清都把李自成作为头号敌人，因此他们之间便有彼此合作停战的可能，事实上，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采取相向而行的对策措施，南明君臣，包括史可法和马士英，都视李自成为头号敌人，“联虏平寇”，把借助满清力量，消灭李自成义军，作为战略首选；而满清也为了各个击破，对南明假意示好，虚与周旋，因此与南明都视对方为友邻政府。当朝廷很多人沉迷于这种虚幻表象之时，史可法倒是“满朝皆醉我独醒”，他冷静地看到，南明与满清或李自成之间必有一场不可避免的生死较量。然而在如何应对的问题处置上，他却舍本求末，能力不足的毛病显露无遗，全然不知抵御强敌的关键在固本强基，比江淮备战更重要的，是整顿朝纲秩序，重塑中央政权威望，是体恤民生，争取民心支持，是积蓄能量，为长期作战奠定坚实的资源保障；即使是备战，重点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排兵布阵，而是对散居在江淮各地的百万军众进行整合整顿和强兵训练。而这些应该且必须做的事，从现有史料看，几无踪影可寻，结果正如张廷玉等人所言，史可法虽“悯国步多艰，忠义奋发，提兵江浒，以当南北之冲，四镇棋布，联络声援，力图兴复，然而天方降割，权臣掣肘于内，悍将跋扈于外，遂致兵顿饷竭，疆圉曰蹙，孤城不保，志决身歼，亦可悲矣”。

离开南京之前，按照南北王朝对峙，江南一方古已有之的“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守徐，守徐必守河”的军事规则，史可法主持制定了以淮安、扬州为战略支撑的战守部署，“议分江北为四镇。东平伯刘泽清辖淮、海，驻淮北，经理山东一路。总兵官高傑辖徐、泗，驻泗水，经理开、归一路。总兵官刘良佐辖凤、寿，驻临淮，经理陈、杞一路。靖南伯黄得功辖滁、和，驻庐州，经理光、固一路”。然而，看似完备的部署，却首先被山头林立的明军“内卷”搅得天翻地覆。弘光四月，过江北上的史可法，在“奉命祭告凤、泗二陵（凤阳明皇陵和泗州明祖陵）”后，几乎无暇有效地整饬军备，整训军队，大量的时间精力被耗费在明军内部的矛盾冲突调解安抚上，进而错失满清攻击李自成而形成、极其宝贵的“空窗期”。

史可法遇到的第一件烦心事，便是三镇主帅黄得功、刘泽清、高傑争驻扬州的冲突，以及由此引发的纵兵抢掠，祸害地方。高傑凭先至之机，在扬州一带“大杀掠，尸横野。城中汹惧，登陴守，杰攻之浃月”，见此情形，见扬州难得，刘泽清则“大掠淮上”，“临淮不纳良佐军，亦被攻”。虽是官军，此时他们的行为已与贼寇无异。“朝命可法往解”，他以自己在军中的声望威信先化解其它主帅矛盾，众皆听命。可到了高傑，开初则不顺利，高傑虽则敬畏史可法，知史可法来，也是“夜掘坎十百，埋暴骸”，遮掩作乱痕迹，但真实内心并不信服史可法，本想慢待，可一旦见面，内心有愧的他却被史可法的正义气场压迫，“辞色俱变，汗浃背”，而史可法则“坦怀待之，接偏裨以温语，傑大喜过望”，“桀骜甚”的他，为史可法所言之君臣大义折服，由此敬服史可法，“用己甲士防卫”，并服从史可法命令，“屯其众于瓜洲”，“守约束”，扬州得安，史可法遂开府于此。高傑可不是寻常人物，他与李自成同为米脂老乡，原为李自成帐下猛将，因与李自成的夫人邢氏私通，双双投奔明军，并因战功卓著成为总兵官。他的信服，使史可法有了一名任凭调遣的得力干将。

与此同时，西北方向的战事却呈“一边倒”态势，迅速腐败的李自成集团根本无力与满清抗衡，很快便放弃北京，逃奔西安。原本被李自成义军占领的山东、河北等广大地区，因此出现政权真空，当地民众纷纷据城自保，一心向往恢复明朝江山。对此，北上淮安检校阅兵的史可法和昏庸无能的南京朝廷却反应迟钝，没能在策应民愿、褒奖首义人士、组建地方武装、提供军需保障、恢复政权治理秩序等紧要环节，采取实质性过硬措施，错失良机。逃至西安的李自成，已是不堪一击，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与明军抗争十七年，百折不挠，越战越强，很快就在满清重兵打压之下分崩离析，作鸟兽散。战李自成得手，清兵便掉头东进南下，在史可法积极备战，调高傑帅师北伐之际，大规模展开攻势。正在淮安清江浦“遣官屯田开封，为经略中原计”，似有准备实则不甚落实的史可法，却一下子陷入被动应付的窘迫之中。

最后的决战在徐州一线打响，史可法以“自王家营（淮安清江浦城北重镇）而北至宿迁，最冲要”，“自任之，筑垒缘河南岸”，这里的河是夺淮后并行的黄河和京杭大运河。史可法抗清，主要战场在江北即今之苏北、苏中地区。从历史记录看，史可法并没有有效地实施自己的预设方案，掌握战事主动权，除去高傑北伐，其它的基本上都被多尔衮、多铎统领的清兵带着节奏走。

弘光十一月，在史可法悬弧之日（男性生日），得知探报，清军一部从山东郯城出发，连夜进入宿迁境内，史可法便亲率大军，进驻白洋河（今之名酒之乡洋河镇），“令总兵官刘肇基往援。大清兵还攻邳州，肇基复援之，相持半月而解”。而从徐州北伐的高傑，则在一路收复失地，行至睢州时，被别有用心的明军总兵许定国设计诱杀，史称“睢州之变”。高傑一死，“部下兵大乱，屠睢旁近二百里殆尽”，史可法得此消息，流涕顿足，愤然叹曰，“中原不可为矣”。北伐兵乱，清兵乘虚攻取宿迁、邳州，徐州一线的明军各路将领无心抗敌，却为争夺地盘，闹得不可开交，差一点刀兵相见，被火速赶来的史可法制止。次年一月，遇罕见寒潮，运河冰封，漕粮无济，前方将士严重缺粮，史可法“飞章报”，请求输粮救急，亦被操纵朝政的马士英有意拖而不发。二月，史可法安排好北方防务，启程回扬州。人未到扬州，却又听得驻守真州的黄得功欲瓜分高傑在扬州一带的地盘，“来袭兴平军，城中大惧”，史可法急忙派人到黄得功军中调解，方才平息事端。四月，清兵取山东、河北、河南，兵逼淮南，史可法遂应命“移军驻泗州，护祖陵”。就在移兵之际，驻守武昌的左良玉不忍马士英党争压迫，以“清君侧”名义，“称兵犯阙”，朝廷急召史可法回援，当渡江抵燕子矶时，左良玉已病逝军中，所部被黄得功阻止。史可法再次渡长江直奔天长，“檄诸将救盱眙”，而盱眙驻军时已降清，泗州援将侯方岩全军没。史可法无著，“一日夜奔还扬州”。因“讹传定国兵将至，歼高氏部曲。城中人悉斩关出，舟楫一空”，此时的扬州几乎成了空城。

在史可法拒绝多尔衮招降信发出之后，当月十七日，清朝豫亲王多铎即率军兵临扬州城外，史可法再“檄各镇兵，无一至者”。二十一日，守军中的“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拔营出降，城中势益单”。势孤力薄、留在城内的“诸文武分陴拒守。旧城西门险要，可法自守之”。“越二日，大清兵薄城下，炮击城西北隅，城遂破。可法自刎不殊，一参将拥可法出小东门”，抱着必死信念的史可法大声疾呼，“我史督师也” ，自报家门，被清兵抓获。面对多铎亲自劝降，史可法大义凛然，断然拒绝，多铎遂允其死志，成其名节，下令斩杀，但却拒绝他“毋杀扬州人”的恳求，史可法一死，扬州遂陷入“屠城”的血雨腥风之中。时隔不到一月，南京陷落，逃至芜湖的弘光帝亦被溃败的明军捕获，献给了清军，聚集在南京周围的明军非溃即降，南明第一个王朝就此灰飞烟灭。

史可法殉志、殉国，在史册上留下了不逊文天祥的壮丽篇章。他是道德高尚、品质纯粹的贤良君子，就连清乾隆帝也称赞他“支撑残局、力矢孤忠，终蹈一死以殉”，“足称一代完人”。于公，他贵“为督师，行不张盖，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寝不解衣”，鞠躬尽瘁；于私，“年四十余，无子，其妻欲置妾”，他亦以“王事方殷，敢为儿女计乎”婉然拒绝；史可法嗜酒，“素善饮，数斗不乱”，可在军中却是滴酒不沾。然而，在能力方面，他又是“焉能无错”的普通人，尤其是南明一年，他在许多关键之处处置失当，有许多可以大有作为的地方却作为甚寡，诠释着何以为“才不配位、必受其累”，然而，这些带有遗憾的悲剧色彩，并不妨碍他千古垂青。面对志向、使命和残酷严峻的现实，他竭尽全力地努力了，奋斗了，鞠躬尽瘁，为国捐躯，尸骨不存，今存扬州城郭外梅花岭的灵冢，安葬的也只是他的衣冠，但他终结于此的人生照样光耀千秋。

大厦将倾，柴天改物，大命难违，史可法纵有天大的本领，一木撑天，又能几何！这就是历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残酷现实。

2024.10.17.于淮水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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