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味道（下）

御风采菊

品读元曲，一定绕不开两个人，一个是乔吉，另一个名叫张可久。我读完他俩的小令和套曲，服了，拍案叫绝！难怪被称为元曲两大家，绝不是浪得虚名。

两人都是以诗词化元曲的高手。出自他们笔下的散曲，风格清丽典雅，意境非同凡响，造句讲求工整，用情发乎真性，让人爱不释手。逐将自己把玩时的笔记存录如下。

一、曲味

[满庭芳] 渔父词

乔 吉

携鱼换酒，鱼鲜可口，酒热扶头。盘中不是鲸鲵肉，鲟鲊初熟。太湖水光摇酒瓯，洞庭山影落渔舟。归来后，一竿钓钩，不挂古今愁。

注：扶头：上头；鲵（ní）：雌鲸；鲟鲊（xún zhǎ）：鲟鱼，鲊，腌过的鱼；瓯（ōu）：杯。

扶头，一说是一种烈酒，我理解作酒后微醺的状态，这样更好。前三句是个鼎足对，把渔父的日常生活勾勒的特鲜活！乔吉羡慕那些靠劳动自食其力的人：

累了一天，挣俩小钱儿，

一瓶啤酒，两碟小菜儿。

仨俩朋友，山上林间，

悠悠岁月，自在安然。

就是这种无忧无虑的简单生活。也是苏东坡笔下的“人生有味是清欢”中的一种味道。鲸鲵，理解作鲸鱼就好，酢是腌制的鱼干鱼酱之类，理解作下酒菜。

这“携酒换鱼”的生活虽比不得大户人家的富足，但也有滋有味，为啥？“太湖水光摇酒瓯，洞庭山影落渔舟。”啊！那是人生最难得的自在清欢。这一联对仗工整，语义奇拔，将渔父的清高与清欢做一美学化渲染，妙！最后，“一竿钓钩，不挂古今愁。”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心静如水，如来自在，一下子就入定了。

乔吉的《渔父词》有二十首之多，《元曲鉴赏辞典》选了六首，都十分精彩，值得一一把玩儿。

[人月圆] 山中书事

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枯藤老树昏鸦，不如趁早回家。

晴时读书写字，雨中酿酒煎茶。

这感觉是从历史兴衰之中悟出来的！孔子，那是圣人，不也孔林那儿埋着呢吗？夫差，那是个王，掷千金送西施一宫殿，还不是“荒冢一堆草没了”。楚国，够强大吧？老祖宗的寺庙如今还不是落满了乌鸦。所以咱一介草民还争个啥，不如趁早告老还乡（投老村家），读书品酒煎茶的好，叫做“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乔吉，字梦符，号笙鹤翁，山西太原人，65岁，卒于杭州。一生怀才不遇，穷困潦倒，浪迹江湖，潜心诗词创作。

张可九，字小山，浙江宁波人，80岁，卒于杭州。一生在基层做小吏，郁郁不得志。

由于两人不同的经历，虽然都因不得志而向往江湖，但一个在民间，一个在朝堂，所以一个是携鱼换酒，一个是兴亡慨叹，曲子的味道就大有差异。比如，张可久笔下的渔父是这样的：

[天净沙] 江上

张可久

嗈嗈落雁平沙，依依孤鹜残霞，隔水疏林几家。小舟如画，渔歌唱入芦花。

注：嗈（yōng），雁叫声。

以渔夫作背景，描摹江上落日时分的景致。虽然画面很美，但表达的只是渔夫生活外在的恬静之美；而乔吉却可以写出渔夫的具体生活细节，烘托出人在江湖的自在与快乐。

二、曲工

[凭阑人] 金陵道中

乔 吉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

仅仅四句，两两对仗，撩的人心痒。唐人李贺骑驴背囊，思得好诗句即投囊中。本是诗人骑马，但他说“瘦马驮诗”。“倦鸟呼愁”就更奇，本来说的是自己累自己愁，却称“倦鸟呼愁”，而并不是他这天涯沦落的人。以瘦、倦、愁三字写物，巧妙地将人的情绪加以表达。结尾更是，“柳花添白发，使人愁更愁”！做诗词讲求炼字，这里的驮诗、倦鸟、呼愁都练的精。“柳花添白发”，曲义也锤炼得非凡。

[人月圆] 客垂虹

张可久

三高祠下天如镜，山色浸空蒙。莼羹张翰，渔舟范蠡，茶灶龟蒙。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

客垂虹，做客垂虹。三高祠位于苏州吴江垂虹桥畔，是为了纪念张翰，范蠡，陆龟蒙三位名人而建。此曲一共才十一句，其中九句为三个鼎足对，而且衔接的极其自然，怀古→自问→感慨。

张翰是因贪恋家乡太湖美味而弃官还乡；范蠡更是助越王成就霸业后才泛舟江海；陆龟蒙虽未有大业，但人家文学成就也是响当当，才过上诗书茶灶的江湖人生！而自己呢？一高没一高，只有黄花夜雨白发飘！

三个人物，三个典故，都只用两个字就提炼出来了。三句排比自问，让郁闷的情绪充分爆发出来，前不如三位古人，后不敢弃官江海，咋办？用了黄、青、白三个色彩描摹当下，黄花、青灯、夜雨伴着白发、秋风，凄凉至极！

工整，讲求字、词、句严丝合缝，比如对仗排比。曲义也要求接续自然连贯。这是作曲的基本功，就像孩子的作业，起码字迹清楚，卷面干净才叫工整。

三、曲怀

两个人都怀有相同的梦想，向往自由闲适的隐士生活。这是元代读书人的普遍性，为啥？因为元代废了科举制度，社会地位便是这样划分的：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匠，七工，八妓，九儒，十丐。“臭老九”就这么来的。读书人没了地位，只好向往江湖人生了。

[满庭芳] 渔父词

乔 吉

湖平棹稳，桃花泛暖，柳絮吹春。蒌蒿香脆芦芽嫩，烂煮河豚。闲日月熬了些酒樽，恶风波飞不上丝纶。芳村近，田原隐隐，疑似避秦人。

前三句描绘湖上春光，类似于杭州西湖的“平湖秋月”、“苏堤春晓”、“柳浪闻莺”。这是景美。四、五两句描写味美。六、七句最精彩，用“闲日月”酿成的酒，只有少数人喝得！为啥？多数人喝的都是“忙日月”、“乱日月”甚至“烂日月”酿成的酒。所以，渔父的酒杯不是谁都能端得的。《三国演义》中不是有歌么：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那你得白了发，才能看得惯，所以叫“熬”的酒！用什么熬？用人生呗！就像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说的那样：“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这样反复九次，一次十年，如果那时你还活着，差不多就熬成了。

风尘中的“七大姑八大姨”、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之类，都是“恶风波”，那些跟渔父的生活无关。“恶风波飞不上丝纶”么！丝纶，就是钓鱼线。两句对仗工整，想象力更是超人。最后引用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避秦人”：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叶小扁舟，如在桃花源。这正是乔吉此刻生活的真实写照。

[塞鸿秋] 道情

张可久

直钩曾下严滩钓，清风自学苏门啸；蜜蜂飞绕簪花帽，野猿坐守烧丹灶。扁舟范蠡高，五柳陶潜傲。南华梦里先惊觉。

与乔吉相比，张可九还没有过上桃源生活，如同现世的大多数人一样，还只停留在向往里。加上曲中太过用典，散发着一种儒酸味道。诗词也好，散曲也罢，我更喜欢真性情的味道，轻松惬意，挥洒自如最好。

严子陵的发小刘秀当了皇帝，严子陵无意朝堂，于是披着羊裘到七里滩隐居钓鱼去了。阮籍在苏门山遇见了高人孙登，彼此长啸。“苏门长啸”就是形容隐士啸傲山林，两袖清风。结尾三句，也是一句一典，分别是范蠡、陶渊明和庄子。

乔吉，那是在享受隐逸的快乐；张可久，还只是在幻想。他还有一曲可以佐证他的向往和苦苦寻找。

《天净沙》 鲁卿庵中

张可久

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红叶山斋小小，有谁曾到？探梅人过溪桥。

鲁卿应该是个隐士，住在山里，可能是张可久的朋友。张去探访，把鲁卿比作梅，自己萧萧迢迢，过桥寻找。曲子虽好，但作者寻梅寻得有点苦。他虽向往梅的品格，羡慕鲁卿的江湖，可就是放不下功名，舍不得那五斗米。于是自问：山斋小小，有谁曾到？张可久是来了，但只是来“探”的，还是没有勇气留下来！

四、曲奇

[水仙子] 重观瀑布

乔 吉

天机织罢月梭闲，石壁高垂雪练寒。冰丝带雨悬霄汉。几千年晒未干。露华凉人怯衣单，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

据说乔吉写的是浙江乐清市雁荡山瀑布。天机、月梭，这机器谁能驾驭？天上的织女呗。说这瀑布就像织女织出的白练，从天上垂将下来，冰丝带雨，晒了几千年了还没干。这想象力够奇葩的！毛主席有诗句“谁持彩练当空舞”，但那是彩虹，当然在天上，这瀑布挂到天上去了就是出奇了，与李白写庐山瀑布那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有的一拼。加上个“几千年”，这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的，把个瀑布夸张的壮美！人站在瀑布前的感觉叫“露华凉人怯衣单”，很真实。黄果树瀑布有个水帘洞，穿过去就是这感觉。

结尾用色彩描摹，再用饮、下、飞把瀑布写活了。咱看过的瀑布真不少，却写不出这样的段子，就是因为缺乏想象力！书读多了，想象力就被知识禁锢住了。老师在黑板上点了个点儿，然后问学生，中学生以上都说是个点！而幼儿园和小学生却能给出无数种答案。其实，诗词歌赋玩的就是想象力。

[红绣鞋] 天台瀑布寺

张可久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

浙江天台山的主峰叫华顶峰，山峰积雪，刺向苍穹，故有“绝顶峰攒雪剑”一说。次句用“水挂冰帘”形容“瀑布飞寒”，比较乔吉用的“冰丝带雨，雪练生寒”可谓异曲同工。

杜宇就是杜鹃鸟，飞廉是传说中的风神。哀猿弄云（高），杜鹃啼血（惨），飞廉吼阴（怖），加上雪剑冰帘（寒），阴森森够吓人的！但结尾句又出奇想：比起人心，这都不算啥！真是语义奇拔，出人意料。

五、曲辣

[山坡羊] 冬日写怀

乔 吉

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痴儿不解荣枯事。儹家私，宠花枝，黄金壮起荒淫志。千百锭买张招状纸。身，已至此，心，犹未死。

乔吉常出骂世之语，故称辛辣。此曲前两句讲的是世道，历朝历代，黑白颠倒，昨非今是，哪个能辨别黑白真伪？但世上多痴人，让鬼迷了心窍。醉心于官场捞金的“淫志”，结果身陷囹圄，就是“痴儿”之一。“招纸状”就是判决书。阿Q临刑前，在“招纸状”上画押，不会写字就画圈儿，结果直后悔画的不圆，最后还骂了句：孙子才画的圆。乔吉描绘的“痴人”正如当下腐败官员的众生相，贪了几千万、几个亿，最后给自己买下了一张“招纸状”！更可怜的是，“身已至此，心犹未死”。你看，这是天下大痴！要不怎么还有“考公大军”呢？！

张可久《醉太平》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

头两句道出了社会风气败坏的缘由（谁不见钱亲）。接着说官场，本来挺纯洁的一个人儿（水晶环），一入官场（面糊盆）就完蛋了，沾了一身毛病！和烫面的手，不想沾你也得沾！才华换了钱，门庭改做官。这说的就是我这种人，本来就是穷人家孩子，偏谋个职业差去给领导写材料，不正是“文章糊了盛钱囤”么！“迷魂阵”又喑指妓院，那就一面贪钱，一面贪色，结果就是腰杆子挺不起来了！“睡馄饨”就是煮熟了的馄饨，比喻嫖客的腰，软塌塌的躺在那儿直不起来了。

结句也是一语双关：这么看来，还是醉了的好！还是装糊涂的好！张可久是个小吏，长官都这德行，你一个小吏还能怎样？虽说是消极，却也是实话，骂两句图个痛快而已。

六、曲狂

[折桂令] 自 述

乔 吉

花阳巾鹤氅蹁跹，铁笛吹云，竹杖撑天。伴柳怪花妖，麟祥凤瑞，酒圣诗禅。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断简残编，翰墨云烟，香满山川。

华阳巾、鹤氅都是道服，一蹁跹便出一山中隐者飘逸之姿。古有吹铁笛者，能出“穿云裂石”之音。竹杖撑的也不是地，是天！比苏东坡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有过之无不及。再看身边的狂客，柳花应该是歌女之类，但既怪且妖；麟凤皆是仙界中人；诗酒朋友亦圣亦禅。再述心志：不参加狗屁高考，只做个江湖状元；更不学贾宝玉之流贪恋人间虚假繁华，只做个风月神仙便好。虽无万卷藏书（缺银子），这“断简残编”也够用！没事儿与朋友们写个剧折、弄个散曲自娱自乐，便“香满山川。”

当然，这也是吹牛。据说乔吉曾经参加过三次高考，全部落榜，没办法才浪迹江湖，但一入江湖便不思“功名”了。

[红绣鞋] 宁元帅席上

张可久

鸣玉珮凌烟图画，乐云村投老生涯。少年谁识故侯家？青蛇昏宝剑，团锦碎袍花。飞龙闲厩马。

鸣玉珮，相当于当代人戴金穿貂，宝马奔驰什么的，象征富贵；凌烟图，象征功名，指李世民论功行赏，在长安（西安）建了一座凌烟阁，在里边挂上二十四功臣画像，类似于咱们建国后评十大元帅，一个样。凌烟阁对后世影响颇深，上不了凌烟阁的人，不是羡慕就是嫉妒，拿他说事的多如牛毛。李贺有诗：

南园十三首 · 其五

[唐] 李 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注：吴钩：刀剑；若个：哪个，哪儿有。

这是文人羡慕武将，你上凌烟阁瞧瞧，有一个是书生么。读万卷书不如取五十州！白居易也有诗：

题酒瓮呈梦得

[唐] 白居易

若无清酒两三瓮，争向白须千万茎？

曲糵销愁真得力，光阴催老苦无情。

凌烟阁上功无分，伏火炉中药未成。

更拟共君何处去，且来同作醉先生。

注：曲糵（qū niè），酒曲，指酒。伏火炉：炼丹炉。更拟：打算。

这些都是牢骚。张可九这首小曲也不例外，与白居易的诗有得一拼，但把功名堪破，悔不当初！那时年少，怎知利害，回头再看，富贵功名，皆是云烟。

七、曲禅

曲禅说的是曲中蕴藏着深意。好多曲子，表面上说的是景，唱的是鸟，写的是花，但实际上更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内心。

[水仙子] 寻 梅

乔 吉

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

曲头三个工整的鼎足对，讲的是寻梅寻的好苦！怎知道是寻梅？题目就是寻梅！二来有“孤山上”的交代。孤山在杭州西湖，宋人林逋隐于孤山之上，种梅养鹤。“冬前冬后”，找了一冬；“溪北溪南”，走的够远；“树头树底”，寻的也专注。如同远足、穿越、转山，究竟要寻找什么也不尽明了，但只要在路上就好。如果找到了真我，最终得到了救赎，那是幸运。乔吉很幸运，他找到了！而且那梅花像穿着白色丝绸（缟袂绡裳）的仙女儿一般，这时的他，“惊梦”、“断肠”，忽然又想起了林逋。惊梦，是神话故事，说有个人遇见了一女子，二人钟情，结果酒醒后自己却睡在一棵白梅树下。断肠，是向秀与嵇康的故事，向秀在嵇康坟前又听到他的笛声，忧思而作《思旧赋》，就是“笛里声声不忍听，浑是断肠声”。淡月昏黄，又是林逋的一首咏梅诗：

山园小梅

[宋] 林 逋

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可见乔吉寻找的不一定是梅，而是他向往的生活和崇尚追求的品格。

[红缘鞋] 虎丘道士

张可久

船系谁家古岸，人归何处青山。且将诗做画图看：雁声芦叶老，鹭影蓼花寒，雀巢松树晚。

虎丘位于苏州，曾经是海中孤山，如今海水退去，成为西山余脉。虎丘道士应该是张可九的朋友，就住在虎丘山上。张可九前去拜访，应该是没有见到。

开头两句可以做道观门前的楹联儿，对仗工整，叫做“字字的确，斤两相称”。语义也奇美，“野渡无人舟自横”，那么安静，已经是美得不行的风景。中间用一个过渡句，又带出一幅风景画！而且鼎足对也是工整的不行。细细思量，雁、鹭、鹤都是品质高洁的象征，而老、寒、晚又暗喻诗人自己的境况，于是更加向往道士那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自由生活。只可惜呀，他没有勇气丢了乌纱帽，去追随虎丘道人，只好站在夕阳下，“且将诗作画图看”。

八、曲法

曲法，是指创作散曲所遵循的法则。乔吉有奇语：

作乐府（散曲）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以言乐府矣。

对照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基本上符合这一法则。凤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够美吧？豹尾：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响亮吧？猪肚：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更把个三皇五帝数落个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是弯弓射大雕。够浩荡的吧？

所以，但凡一首好的诗、词和曲，基本上都具备凤头的美丽、猪肚的浩荡、豹尾的响亮。

[殿前欢] 登江山第一楼

乔 吉

拍阑杆。雾花吹鬓海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细数青山，指蓬莱一望间。沙巾岸，鹤背骑来惯。举头长啸，直上天坛。

拍断栏杆，就是凤头。没有直说美，但读者会感觉得到，登上层楼，极目远眺，美到拍案叫绝，令人遐想。豹尾：举头长啸，直上天坛。让人想起“苏门长啸，裂石穿云”，足够响亮。猪肚：有海风吹鬓，浩歌惊云，细数青山，鹤背冲天。弄得人激情澎湃，飘飘若仙。

[醉太平] 怀 古

张可久

翩翩野舟，泛泛沙鸥。登临不尽古今愁，白云去留。凤凰台上青山旧，秋千墙里垂杨瘦，琵琶亭畔野花秋。长江自流。

翩翩野舟，泛泛沙鸥。乍读并不美丽，但鉴赏人推荐说，这两句分别引自庄子的“饱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和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化用两个古人诗句，不系之舟、天地沙鸥，把自己的天涯羁旅表现的十分美丽。这就是凤头。中间有三个鼎足对仗的句子，凤凰台上、秋千墙里、琵琶亭畔，分别伴着青山旧、垂杨瘦、野花秋，进一步表述了自己的颠沛流离状态。而且这三个句子分别暗喻了李白、苏东坡和白居易三位诗人在官场失意时写下的诗句，用以抒发自己内心的悲伤和落魄。这就是猪肚。结句是张可九散曲的一个特点，常常笔锋一转，好像一根树枝被折断，显得非常突兀，但是细一想，又十分合理。登临不尽古今愁！能咋办？只好任长江自流吧！历史长河如大江东去，你拦得住么？所以这种结尾符合豹尾的要求，更是一种独特的、张可久式的豹尾。

当然，还不要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这个比凤头、猪肚、豹尾更重要！以一首小令稍微体会一下：

[四块玉] 客中九日

张可九

落帽风，登高酒。人远天涯碧云秋，雨荒篱下黄花瘦。愁又愁，楼上楼，九月九。

说的张可久羁旅途中恰逢九月九日重阳节。“落帽风”也是一个典故，讲的是重阳节宴会上，秋风吹落了孟嘉的帽子，他却浑然不觉，后以“落帽风”暗喻重阳节。“人远天涯碧云秋”，写的是景色更是心情。人在天涯，又逢节日，虽有“登高酒”，也不免让游人想念自己的故乡。想家中无人照料，篱下的黄花恐怕凋落了吧？于是才有后边的三句：“愁又愁，楼上楼，九月九。”扣回主题。前后照应，语义连贯，围绕中心，不能跑题。故称“尤贵！”《沁园春•雪》具备了凤头猪肚豹尾的特点，但下阙似与“雪”的主题稍远。

“苟能若是，斯可以言乐府矣。”

九、曲谑

谑（xuè）：戏谑的意思。先看乔吉的这首满庭芳：

[满庭芳] 渔父词

乔 吉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几年罢却青云兴，直泛苍冥。卧御榻弯的腿疼，坐羊皮惯得身轻。风初定，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

写的还是渔夫的日常生活。一叶扁舟逍遥于山水之中。人家这山水美如图画：林，是用胭脂涂成的！看过咱本溪“中华枫叶之路”的朋友，都能理解这“胭脂林障”的意境之美；山，亦是用翡翠装点而就，极尽缤纷之绚烂！还想什么狗屁功名，一生图的不就是这等畅快么？！他戏谑道：“卧御榻、弯的腿疼”！这还是指严子陵那个典故，刘秀（光武帝）召他进宫叙旧，两人同榻而眠，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把腿放在了光武帝刘秀的肚子上！虽是发小，也惊出一身冷汗吧？若在自己的小船上，腿是自己的腿，爱放哪儿就放哪儿，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严子陵自然是推脱不就，“直泛苍冥”，披着羊皮衣到严滩钓鱼去了。这才有“坐羊皮、惯得身轻。”把个“丝纶慢整”！

当然，只有在江湖之上才能体现这个“慢”字，是悠哉悠哉的那种状态。扬州为什么迷人？不是因美丽的瘦西湖，而是扬州人那个“慢”节奏的生活！在“北上广”你慢一个试试，那就不是“牵动一潭星”那么好玩了，搞不好就“弄的一身青”！

[朝天子] 闺情

张可九

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铜驼巷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小意收拾，怪胆矜持，不识羞谁是似你！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

注：玉骢，高头大马；铜驼巷：在今洛阳，“铜驼巷上集少年”，泛指街上热闹处。

这首曲子，把“屋中小女人，天下大丈夫”刻画的入木三分！说的是丈夫下班不归，婆娘心里猜忌：莫不是有了新欢？汉代有个杨敞，甘为自己夫人描眉。你这是去给哪个妖精描眉去了吧？（女人多疑）直到夜半才听得巷子口出租车响（玉骢嘶），知道是自家那个“冤家”回来了。结果进了门，一股酒气醉的不行！小女人一边收拾一边唠叨（小意收拾），这时这哥们借着酒劲儿还要整事儿（怪胆矜持），结果被一脚踹地下去了！嘴里应该还在骂：牙没刷，脚没洗，没羞没臊，找你的情人去吧！大丈夫没撤，“自知，理亏”。你说理亏吗？难说！得，沙发上凑合一宿吧（灯下和衣睡）。

天下男人都有过的经历，谁也别笑谁。有句经典语录：没有痛苦的婚姻……呃，那是奇迹！

十、曲朴

[燕儿落过得胜令] 自适

乔 吉

黄花开数朵，翠竹栽些个。农桑事上熟，名利场中捋。禾黍小庄科，篱落棱鸡鹅。五亩清闲地，一枚安乐窝。行呵，官大忧愁大；藏呵，田多差役多。

注：燕儿落、得胜令：曲牌名。过：带过曲，即由《燕儿落》带过《得胜令》，组成套曲；捋（luō），笨拙；庄科：田园；棱（léng），篱笆上的横木。

乔吉这首曲子写的是庄稼院的朴素生活，全篇体现老子提倡的辩证法：“少则得，多则惑。”

开篇一个对仗的凤头，开数朵、栽些个，不仅对仗工整，更体现了“不求多”的朴素生活。然后，作者认为自己对庄稼院的活计轻车熟路，但在官场上就是个棒槌，丁点儿不开窍！（捋）于是就过起了田园生活：“五亩清闲地，一枚安乐窝。”侍弄房前屋后的园子，养几只鸡鸭，看着它们蹲在竹篱笆上晒太阳，知足了！

豹尾：化用孔子的名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但翻出了新意：入世的话，官越大忧患必然越多；出世的话，种的地越多，交的税也跟着涨。故“五亩”才是“清闲地”，若“五百亩”一定清闲不了！“一枚”方为“安乐窝”。据说有个落马贪官弄了上百套住宅，他肯定没读过这首曲子，愚蠢透了！庄子也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一个意思。

[喜春来] 永康驿中

张可九

荷盘敲雨珠千颗，山背披云玉一蓑。半片诗景费吟哦，芳草坡，松外采茶歌。

这首[喜春来]是纯写景物的，但写的朴实无华，耐人寻味。作者应该是夏天躲雨，在旅馆的窗外是“荷盘敲雨珠千颗”，远望青山，薄雾蒙蒙，如玉女披纱，叫作“山背披云玉一蓑”。这雨珠荷叶、披云玉蓑，让此刻的张可久陶醉了！于是诗兴大发，却苦思良句不得！正沉吟之际，忽听得芳草松外传来阵阵采茶歌，立马茅塞顿开，雨过天晴，笔落诗成！

读《元曲》随笔

二〇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元曲味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