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芬的爱情 ||《嘉陵江》2024年第3期·香国长春

《嘉陵江》杂志

《嘉陵江》杂志 2024年第3期（总第77期）

李玉芬的爱情

乐水

一

6月25日早上6时许，北滨街道幸福小区的10多位老头老太，在鸟儿清脆的歌唱中开始散步。他们相互认识，擦身而过相视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以此证明人还活着。他们拥有了“吃饭挣钱”的好时代，睡下还能醒来，就是幸福。

10年前开发的幸福小区，是当时主城最大、品质最好的楼盘，随子女入住的有100多位老人，绝大多数担当了儿女的保姆，成为小区和谐的业主。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既熟悉又陌生，极少真正交流，不知道彼此姓名，即便知道，也以王老头、李孃嬢等称呼。每位老人的具体身世、来自哪里、家中人口等，鲜有过问。

住在八幢的王老头按时下了楼，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掏出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拨通了一个电话，正在接听时，突然蹲下，接着倒地。正好一个老头经过，扯出王老头脖子上的牌子，照着电话打过去，他的儿子王鲁很快赶到。

王鲁见父亲瘫软在地，眼睛睁着，还能说话，但就是站不起来，手脚无力，明白是咋回事了，于是拨打了“120”。10分钟后，救护车来了。医生摸了摸王老头脉搏，又用电筒照了一下眼睛，说中风了，还有救，赶紧送医院。

一阵骚动之后，幸福小区又归于平静。鸟儿们继续歌唱，老人们各自分开，锻炼身体去了。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东方的高楼上白晃晃一片。最先射出的光，如根根火柴擦亮，点燃悬浮的云，不大功夫，朝霞铺满了天。

住在幸福小区的人就是幸福。这里的生命，年年在诞生，年年在消失。像王老头这样，突发脑溢血疾病，如果不是在城里，住在幸福小区，离医院近，早就一命呜呼。

《今晚，在观音桥》摄影：蒋银双

二

李玉芬是10年前迁入的，来自于云南省农村。女儿邹丽考进重庆一家国有企业，工作挣钱。她负责看家，其实就是给女儿当保姆。她丈夫车祸去世，又没有收入，这个世界上，她就只有女儿这点血脉了，也就跟着来到重庆。她走丢了男人，也就不想找男人，独立自强，陪着女儿过余生。

此时，天空布满乌云，“朝霞不出门”，很快就要下雨了。送外孙子去幼儿园后回到小区，李玉芬突然拐弯走进树荫里，在一张石桌子边坐下。这是小区公园最为隐秘的场所，是特为恋爱的小青年准备的。她背对着路，着一件藏蓝色的短袖体恤，一头浓密的卷发，宽而厚实的肩膀，因为身体前倾，屁股显得格外肥硕。这位老人年近六旬，虽然来自乡下，但谈吐流畅，懂礼数，机警灵活。从身材和长相上看，她年轻时也应该是村里的俊俏媳妇，如今年过百半，还风韵犹存。那么，她为何一反常态？为何走进树丛里？

让人更加不解的是，李玉芬竟然发出了轻微的哭泣声，而且身体在抖动。她平日里在小区进出，虽极少与人搭讪，却是一位阳光响快的大妈，不知道今日为何独自伤心落泪，她遭遇了什么不幸么？

“我都跟你10年了，跟你10年了……”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原来，她跟早上被送进医院的王老头有关。

她的伤心事、幸福事还得从10年前说起。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李玉芬进入幸福小区的第三个月，下了一场小雨，路面湿滑。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她大清早来到3号门口的“幸福超市”买菜，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位身体瘦弱的老头，在下一道石梯时突然跌倒。李玉芬本能地快步上前，扶起老头，见他满头大汗，疼得“哎哎”直叫唤。李玉芬拿出老头的电话，通知了他儿子。一袋烟功夫，救护车到了。老头上车时，突然转身对李玉芬说了声“谢谢”，还要了李玉芬姓名电话。

半个月后，老头打来电话，告诉李玉芬，他叫王前进，退休前在大学教书，这次跌伤，左小腿骨折，已经做了手术，打了石膏，再观察两天就回家调养，打电话就是专门跟李玉芬致谢的。李玉芬于是安慰了一番，挂了电话。

3天之后，王老头又打来电话，约李玉芬到家里坐坐。李玉芬没多想，就去看望王老头了。王老头见了李玉芬很是激动，让儿子王鲁拿出一个红包，诚恳地说：“这是1000块钱，一点小心意，以此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李玉芬双手推开说：“这个钱我不得要，万一哪天我遭伤了，你不是也会救我吗？”王鲁又拿来一瓶酒和一盒茶叶，也被李玉芬婉拒了。

李玉芬走后，王老头对儿子说：“你妈妈去世了，爸爸现在又受了伤，不仅照顾不了你，相反还要你照顾我。我决定从我的退休金里每月拿出3000元钱，请个保姆，也减轻你的压力。”儿子望着坐在轮椅上的老父亲，只好点头同意。“你都看见了，李玉芬孃嬢身板结实，手脚麻利，干家务活是把好手，你赶紧去问问她，是否愿意来家里做饭。”儿子听了父亲的话，赶紧来找李玉芬。

李玉芬听了王鲁来意，立即给女儿打电话沟通，然后说：“我本人愿意去做饭，反正也闲着。先试用几天，你们觉得行就继续做，如果不行，就换人。”王鲁欣然同意，要求李孃嬢明天就开始工作，李玉芬满口答应。

三

李玉芬还真是一位巧妇，不仅把王老头伺候得巴巴实实，而且把家里搞得干干净净。王老头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3个月后，王老头能下地走动了，由于钢板没取，还不宜干重活，李玉芬被留了下来。李玉芬按部就班地干着保姆的活，根本不问王老头的过往和他的家事。王老头却开始不平静了。他除了心存感激之外，对这位来自异乡的农村妇女产生了依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个女人走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妻子几年前因病去世，他也60出头了，身体只会越来越差，他需要一位知冷知热的伴侣。于是他对李玉芬说：“你没有男人，我没有女人，我们两个搭伙过。”李玉芬“嘻嘻”一笑，只当王教授在开玩笑。

李玉芬打定主意不找男人，女儿就是自己贴身小棉袄，就是她的余生。但是，她在王老头家进出三个月，日久生情，对这个老头子也萌生好感。就在昨天，她帮助王老头从轮椅坐到沙发上，那老头顺势抱住她的肩膀，两人便紧紧贴在一起。李玉芬很害臊，心跳加快，脸红到耳根。她转身进了厨房，心里想着他就是个病人，也就不计较了。可是到了晚上，她竟然第一次睡不着觉了。这个坏老头，那紧紧的一个熊抱，把她的心抱走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王老头是教授，有高深学问，而自己一个初中生，报纸都读不通。差距太大，不靠谱。万一他始乱终弃，自己就里外不是人。或许那王老头逢场作戏，自己想多了吧。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直到天亮，李玉芬突然记起王老头说过的一句话：“人一旦走到终点线，什么学问、金钱、权力皆清零，归为一个轨道，即健康和续命。”她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但就是听着顺耳。是啊，都半截身子埋进土的人，又能骗出个啥名堂呢？再说，肉长在身上，自己不愿给，他王老头还能割一坨去？

她信了王老头的话，决定试试。

第二天上午10时许，李玉芬按时进了王家门。只见王老头捧着一个大红包，一下子跪倒在地，说：“亲爱的玉芬妹子，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份贵重礼物，我把这一万元钱作为定亲聘礼，请你接纳我这个孤老头子。”李玉芬愣住了，这个老头是不是疯了，竟然来真的。她一个乡下农民，何曾享受过如此礼遇，赶紧扶起王老头，双眼泪光闪闪。王老头把红包放进李玉芬口袋，顺势抱住她。李玉芬一脸通红，完全沦陷。

《观打铁花表演》 摄影：孙云惠

四

李玉芬暗暗地跟王教授好上了，可是李玉芬始终不同意同居。她自有一套理论，该做的事白天可以做，晚上就得回家照顾女儿，人老了，身体不再完全属于自己。王老头接受了这种恋爱方式，不再强求她。

两家儿女好似察觉到两人的恋情，又不便过问。过了一段时间，王老头请来两家人吃饭，给儿女们挑明。王鲁和邹丽并不感到突然。看着两位老人变得红光满面，精神倍儿棒，心里明白，这都是爱情的力量，所以均表示同意。此事就算公开了。

李玉芬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农村女人跟城里女人比就是不一样。她一再告诫王老头，勿将此事抖出去，都这个岁数了还谈情说爱的，这么大的小区，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死。而她自己从六幢到八幢，也一直走地下车库那条密道。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10年，两家儿女也分别成家添了孙子。王老头显然已经离不开李玉芬了，李玉芬也一门心思放在王老头身上。王老头退休金涨到1万多元，他每月给孙子存5000元，其余交给李玉芬。李玉芬呢，精打细算过日子，用这余下的钱，不仅解决了两家人吃饭问题，而且还有结余。多年下来，她就积下10多万元，她感到满足。后来王老头索性把退休金卡交给李玉芬,李玉芬觉得这王老头人挺不错，没有因为学问低和农村人而歧视她，值得托付终身。她打消顾虑，死心塌地跟他。

李玉芬原本是按月给王老头孙子存钱的，银行卡用的是他儿媳妇的名字，也有短信通知。可是，他的儿媳妇发现少存了一个月。究竟怎么回事，她就要老公去查问，王老头不得已解释了钱的去向。

原来，就是上个月，李玉芬的外孙生病住院，动了一个大手术。王老头就让李玉芬取一万块钱给她女儿，就算赞助。他的想法简单，既然成了夫妻，两边儿女孙辈一视同仁。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王老头却跟李玉芬商量拿结婚证。王老头想的是，李玉芬这些年照顾自己，照顾两边的家，毫无怨言，自己也不能装糊涂，得给她一个名分。王鲁正在纳闷存款呢，突然听到两位老人准备拿证，就越发心里不舒服。他想到另外一码事，过去没拿证，爷爷给孙子存钱理所当然，一旦拿了证，父亲的钱变成夫妻共同财产了，还会给孙子存钱吗？而且一旦结了婚，李玉芬摇身一变由佣人成主人，主宰这个家，而自己沦为路人甲，父亲的退休金还可能被李玉芬侵吞。所以他不同意父亲的婚事，而且要赶李玉芬走，把父亲的银行卡从李玉芬手里要了回来。

既然王鲁发话了，李玉芬就不再往王家走，索性把自己的衣服用品搬回女儿家，成天阴沉着脸。是啊，跟王老头这么多年，竟然关系不明不白，呆在王家没有理由的，自己真是个大傻子。

女儿发现母亲的异常举动，便清问原由，李玉芬只得讲了实情。女儿一听勃然大怒，责骂王家不是好人，10年了，母亲当牛做马伺候他一家子，到头来落得扫地出门的下场。母亲憋屈，自己也窝囊，实在忍不下这口恶气。她进了厨房，操起一把菜刀下了楼。

李玉芬见女儿冲动，赶紧追赶。到王家后发现女儿站在门口，跟王老头儿子对骂，而对方手里拿了一根拐杖。要是真打起来，儿女占不到多少便宜，于是强行把邹丽拽回了家。

五

事发突然，王老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求儿子去给李玉芬孃嬢赔礼道歉，请她回来。而李玉芬女儿这边，则态度坚决，阻止母亲再进王家。两家人彻底闹掰。

李玉芬一开始怎么也丢不下王老头，在两家僵持期间，不时去看望，帮忙洗洗衣服被子。但是，李玉芬是一位硬气的人，断然拒绝与王老头作情感交流。这让王老头心里憋得难受，人开始恍惚。到医院一检查，血压升高，他便心事重重起来，唯一让他高兴的事就是去银行给孙子存钱。

女儿得知母亲还在跟王老头往来，就责怪母亲没有骨气。李玉芬对女儿解释，此事怪不得王老头，都是他儿子儿媳作梗，这个王老头不坏，他把自己当人看，人家有情，我不能无义吧。女儿经母亲一番劝，也就不再言语。

王鲁最近发现父亲有些反常。每天要测量几次血压，吃过饭就进房间，不说一句话，脸色由红润转为菜青。

自打李玉芬离开，王老头心里空落落的。过去一个人睡觉，因为有李玉芬，心里踏实。睡不着时，可以给李玉芬发信息，两人聊着聊着就入睡，似在一个床上。现在发信息后，李玉芬再也不回，他只好望着白屏发呆，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6月25日，是他70岁生日。清早起来，他感觉头昏脑涨的，就想下楼散步，吸吸新鲜空气，调节一下心绪，却没想到突发脑溢血。

王老头住院后，病情很快得到控制，手脚也可以动了。因为救护及时，留下后遗症并不严重。可是，当王老头能够坐起来时，他突然决定拒绝治疗。

王鲁接到医生电话后感到奇怪，赶到医院查问，才知道父亲的心事。王老头要求儿子把李玉芬请回来，否则他不配合治疗，而且开始绝食，准备一死了之。

这一下王鲁就慌了，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得不让步，带着妻子到李玉芬家赔礼道歉，并请李孃嬢回家。

李玉芬的电话被女儿做了清理，早已经把王老头微信拉黑，电话号码删除，并且告诫她，绝不再踏进王家的门。李玉芬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王家儿子这么一折腾，她就自然感到与王老头之间不会有好果子吃，长痛不如短痛，横下心来，一刀两断。突然听到王老头住院绝食拒绝治疗，就一下子明白，这是老头在作妖，心里有我李玉芬，是个要良心的人。所以她立马改变态度，决定到医院看望。

李玉芬进了病房，拉住王前进的手，急切问道：“老头子，你怎么了嘛，我才离开多久呢，你就成这个样子。”话还没说完，王老头眼圈一红，双手蒙住眼睛，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弄得李玉芬也跟着落泪。

两位老人就算和好了。王老头出院后，根本就没跟儿子儿媳商量，就和李玉芬去民政局办了结婚证，并且把自己的退休金卡交给她，卡里的钱任由李玉芬支配，其他人无权干涉。事后，王老头跟儿子摊了牌，至于儿子愿不愿意，他根本不理睬。

王鲁其实也有了变化。一则父亲生病住院，没人照顾，害得他不得不经常请假，被扣了津补贴不说，单位领导同事开始有微词，令他头疼。父亲这次住院，不仅花光了他的退休金，自己还倒贴一大坨。李孃嬢答应回来，其实也帮了他的大忙。他不再指望父亲给孙子存钱了，他的退休金能够保命续命就是万幸。

但是，王老头儿子和李玉芬女儿之间矛盾并未解决。尤其是李玉芬女儿，一直心存芥蒂，对王鲁粗暴撵走母亲的事耿耿于怀，她担心善良的母亲再次上当受骗。但不论如何，王鲁能够低头认错，这多少消解了她心头怨愤。她终于答应到王家吃一顿饭，也算亮明不再计较的高姿态。

席间，王鲁两口子再次道歉，话也说得诚恳，并且当面表示，父亲的退休金由父亲支配，孙子的成长基金转由他们自己按月存。李玉芬女儿虽生性刚烈，此时也开始消弭敌意，站起来给王老头敬了一杯酒，改口称爸爸。李玉芬见女儿如此，也开心起来。

一个月后，王老头的退休金来了，李玉芬上了一趟街，回来显得格外高兴，有说有唱的。王老头见状，就问原由，李玉芬在厨房一边洗菜一边回答说，她给孙子存钱了，还是5000元。

乐水 男，汉族，本名罗涌，曾用笔名咸池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法学会会员。重庆市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人，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最高人民检察院新闻宣传文化人才库首批成员。曾在学校、乡政府、检察院工作。出版有小说《深山松涛》《连山冲》《蛮王寨》《大回水》。获中国作协2023年度“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优秀作家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