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夏江南

四狼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初遇杭州，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往后这许多年，虽几番游历江南，但几番与苏州擦肩而过，也曾想过回眸一瞥，又觉来日方长，总会谋上一面的，给余生留一份惊喜也好。不曾想到，惊喜说来就来，今年的夏天与苏州邂逅在江南梅雨中，总算了却了我多年所愿。

七月初，小暑中，已过三月烟花季的江南，恰在黄梅将尽未尽时。如水墨丹青般的江南四季，黄梅时节总是被描摹得最富诗意的那一笔。古镇，细雨，撑着油纸伞，在寂寞雨巷中，默默彳亍着如丁香一样地女子，如诗如画。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古镇密布。每一座古镇都是历经过几百上千年岁月沉淀，积累出浓厚而独有的文化底蕴，就算岁月的风吹过，依旧保持着婉约如初的样子。我们这一趟江南行，最先遇到的就是一座千年古镇。在苏州城西一隅，藏着的这座古镇，虽然不大但是年代却很久远，相比有2500年建城史的苏州似乎还要早些。时光回溯到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悦西施而造馆娃宫，各地顺河输送来的木材，堵塞了河流港渎，“木渎”之名因此而流传至今。

走过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的牌楼，进入古镇，一条传说与西施有关的香溪，穿镇而过已流经千年，古老的山塘老街伴溪而卧。溪上小桥跨两岸，溪畔人家尽枕河，绿荫绵延，街深巷幽，宅院古朴典雅，尽显明清遗韵。

镇上一座严家花园，早期曾是木渎首富的宅院，后来也是许多老电影的取景地，如《乔老爷上轿》就拍摄于此。园中叠石理水，花木扶疏，四时花开不断，景色亦随季节交替而变换。山水之幽，林木之秀，亭台水榭，精妙雅致。

出了严家花园，没走多远又是一座气势如虹，富丽堂皇的宅院。这座虹饮山房以乾隆帝的民间行宫而著称，御码头至今仍在。舞彩堂、大戏台、圣旨馆虽经时光流转，但那份皇家气派依然留存。秀野园和小隐园尽显“溪山风月之美，池亭花木之胜。”

沿山塘老街而行，古老的青石板路，踏着格外有沧桑感，街道两旁既有挂着大红灯笼的店铺，还有木门虚掩轩窗半开，山墙上满目斑驳的民居。河边古树参天，树荫很大，三三两两的老人闲坐在树荫下，轻轻的摇着蒲扇，有意无意间，瞄一眼早就习以为常在身旁来来往往的游客。在这夏日午后的古镇，难得觅到一份异于城市的悠然，连那恼人的蝉鸣听起来都有几分悦耳。各种传统小吃在街边售卖，我们正好走得又热又累，各自叫上一碗西施豆花，坐在溪边廊檐下，两岸柳枝低垂，涟漪点点滴滴。吃着凉豆花，喝着冰汽水，看着乌篷船慢慢悠悠穿过西施桥徐徐而来，桥上青砖瓦漆，船上落花新泥，摇撸声伴着一曲宛转又诗意的《声声慢》，从我们眼前划过，“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萍洲烟雨。”这是只属于江南乌篷船的诗句。船儿在一摇一曳间合着曲韵渐渐远去。吴侬软语，温润如酥，嘤嘤糯糯，入耳即化。这一刻，疲惫多年的身心，已在这江南独有的闲适中被治愈。我放下了，我终于能放下了。

离开“吴中第一镇”木渎，继往“吴中第一山”虎丘。

刚到停车场就已望见屹立千年，斜而不倒的虎丘塔。古时没有导航，人们远道而来，见到虎丘塔，就意味着苏州城已经到了，故有“先见虎丘塔，后入苏州城”之说。

虎丘，原名“海涌山”。后因吴王阖闾墓修建于此处，相传下葬三日后，一只白虎蹲踞墓丘之上，因此，海涌山又名“虎丘”。据传吴王阖闾大墓的入口，就在虎丘山下藏着鱼肠、扁诸等三千名剑的剑池。绝岩耸壑，茂林深篁的虎丘也因此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自古深山藏古寺，唯独虎丘寺内藏。若上山，先入寺。藏着虎丘山的这座古寺，正是“云岩寺”。山门处高悬康熙帝的御笔匾额“虎阜禅寺”。跨过海涌桥，来在第二山门断梁殿，曾有诗云“老僧只恐山移去，日暮先教锁山门。”不知锁的是不是这道山门。沿石阶而上进入依山而建的拥翠山庄，于抱瓮轩、问泉亭内，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山水意境，别具一格。沿途路过憨憨泉、试剑石、枕石、真娘墓、孙武练兵场，每走过一处仿佛是与历代名人的一次邂逅，这里有阖闾、孙武、白居易、吕洞宾、陆羽、唐伯虎的故事与传说。攀上千人石，于生公讲台处，被刻在二仙亭西侧石壁上，“虎丘剑池”四个大字直冲视觉。来到近前，每个字足有一米见方，游客听闻这是颜真卿的真迹皆驻足留影。剑池就在石壁旁“别有洞天”月洞门里，进入门内，一阵寒气袭来，神情顿爽。举目观瞧，剑池两侧，石崖耸立，势如千仞，峭壁犹如剑削，壑深水幽，藤萝倒挂其上，青苔密布，池水深邃，清冽寒碧，云影倒映，似有风来。石壁上刻有米芾所书“风壑云泉”，将此间景色一语而概之。由剑池再往上，过两井桥，由“致爽阁”登上山顶，巍巍虎丘塔已近在眼前。虎丘山虽不高，可天气炎热，上到山顶衣襟皆已湿透。坐在石凳上歇息良久，抬首望着微微倾斜的塔身，如年迈的老者，正在俯身对着仰望他的人们，讲述着历经磨难，岁月沧桑的千年过往。站在虎丘之巅的望苏台，看到繁华都市与千年古城，完美地交织融合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上。缓步下山，经过陆羽开凿的“第三泉”，后在此寓居研茶著经，一部《茶经》传世，一代茶圣扬名。虎丘胜在景，亦胜在人文遗迹。著名的“十八景”，即是人文之景。仅一座“真娘墓”就被历代文人墨客凭吊感怀，歌咏不尽。正因虎丘名胜特著，被冠以“吴中第一名胜”的美名实而不虚。

“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苏东坡所云极是。

来至虎丘外，一河一街皆名山塘，长七里，岸上游人熙攘，河中客船往来。由虎丘一路水桥旖旎，粉墙花影，直抵阊门。我们住的酒店就在阊门附近，回酒店休息了一阵子，傍晚时分，稍微凉快了一些。从酒店出来几百米就是阊门，山塘街在阊门之外，是运河进入苏州的地方。也正是运河的缘故，成就了七里山塘的繁盛。明末冯梦龙的《警世通言》描述：“却说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乃舟车辐辏之所。”可见阊门于几百年前即如此繁盛。由阊门出来，走过“山塘胜迹”的石牌坊。街边店肆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到了苏州，当然要品尝正宗的江南味道。地道的老字号“鑫震源”成为了我们的首选，大虾生煎、三虾面、小笼包还有各种苏式小吃摆满了餐桌。每一种小吃都承载着这一方水土的独特韵味。是软糯香甜的江南味道。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这一趟苏州就算没有白来。

随着夜幕降临，山塘街华灯初放、霓虹闪烁。山塘河是一条典型的江南水巷。河上游船往来，流光溢彩。街里游人如织，挤满了桥头、街巷。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站在古桥之上，感受着古人对水墨姑苏的赞誉。

走过几条最热闹的街道之后，游客依旧是摩肩接踵，这街我们实在是逛不动了。这一天，上午游木渎，下午登虎丘，晚上又在山塘街漫步，精神充实了身体也疲惫了。回到酒店休息时才发现，老大的脚上已磨出两个大水泡，怪不得他不想遛了。小瑞忙着剪辑视频发抖音。不知从何时起，他又迷上了无人机，这次出行正好有了用武之地。俯瞰整个虎丘，山塘阊门夜景，穹窿山山顶，还有在太湖边拍的灵山大佛，以及后来几天去的南浔、慈溪、普陀山等景点，从上帝的视角看下去，非常壮观。夜里，我们仨围着床单吹着空调闲聊，年少时就腻在一起的往事一个接着一个，从初中毕业第一次去北戴河旅游，聊到最近的这次江南行。风风雨雨三十多年，一起阅尽千帆，一起半生归来，少年已白头。

江南的梅雨季节确实不好过，虽然这几天没雨，仍然潮湿濡热。虽说是清晨，我们到寒山寺时已是一身汗了，一面黄色照壁上“寒山寺”三个大字映入眼帘，课本中的寒山寺终于呈现在眼前。

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不是建在山上，是因唐代高僧“寒山”在此结庐建寺而得名。其实，寒山寺紧邻京杭大运河，才有“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一句诗。古时候，入夜后船只便不能进城。遥想当年，霜冷秋深，月寒星稀，乌鹊绕树，诗人张继独卧孤舟难眠，江桥与枫桥边，渔火星星点点，伴着寒山寺的钟声，触景生情，一首《枫桥夜泊》七言绝句横空出世。站在张继的塑像旁，望向枫桥，虽然听不到寒山寺的钟声，仍然能身临其境感受到千年沧桑，畅叙怀古之情。我们走累了，就坐在运河岸边的凉亭里歇息，小瑞又开始鼓捣他的无人机，时而追逐着运河上往来的货船，时而盘旋在景区上空，白墙黛顶隐现在浓浓的绿荫中，宝塔、大殿、钟楼、诗碑尽收眼底。这次出行就像无人机漫无目的的掠影，答案在路上，自由在风里。风吹哪页读哪页，花开何时看何时。

在苏州众多园林里，我们最先游览的便是留园。 古人曾言：“一拳则泰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顷。”此乃对苏州园林小中见大的绝妙诠释，而留园更是将这一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留园入口，是很不起眼的黑漆大门。或许在造园之初，主人就已向往着日后“隐逸林泉”的生活，故而这扇门特别的低调而内敛。缓缓跨过门槛，时光仿佛开始倒流。门厅内光线暗淡，悬挂着“吴下名园”匾额，古香古色，抬首即见。一段狭长曲廊，数重深幽之后，转身南顾，见一天井，花坛中栽着古柏与山茶，两树交织，状若连理，凝翠接荫，摇曳生凉，略显斑驳的粉墙上嵌着“古木交柯”砖额，在枝叶中隐现。又前行至“绿荫轩”，眼前豁然开朗，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涌出一幅山水画卷。身后一片嘈杂声，后面的旅行团跟了上来，我们索性跟着队伍继续前行，顺便蹭着导游的解说。透过曲廊间一排排漏窗，隐约窥见园中山容水态，楼台亭榭，随着步移景换，令人啧啧称奇。眼前景致也勾起了我和小瑞未泯的童心，特意转到框窗后相互拍照。随着队伍走过曲溪楼，在清风池馆的吴王靠上稍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与座落在池水中央的“小蓬莱”岛隔水相望，两端与之相通的曲廊，时值盛夏，廊架上布满了紫藤，游人往来其间，曲廊一端接三面临水，四角方形的“濠濮亭”，另一端通假山，沿着山径迂回而上，可到山顶的“可亭”。导游讲，站在可亭上，居高临下，环望园景。亭台楼阁错落，花草树石葳蕤，环绕着一池碧水。由“前山含远翠，罗列在窗中”的远翠阁依次看去，清风池馆接西楼连曲溪楼，接连得错落有致，进退起伏。目光南移，一条带着漏窗的曲廊直通“绿荫轩”，轩旁是高大优美，造型奇巧的“明瑟楼”，一侧有飞檐翘角，另一侧则与“涵碧山房”的山墙相倚靠，两座建筑紧邻水面，远观好似画舫，置身其中，如同“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山房西侧假山上树木浓密，循着爬山廊辗转到隐藏在桂树丛中的“闻木樨香轩”。木樨即桂树，八月节桂花飘香于此轩。听着导游的讲解，穿庭过院不觉已至“楠木厅”，门前是别具一格的“涩浪”，寓意着平步青云，“涩浪”是雅称，实际就是厅前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上进入梁柱皆用楠木构造的厅堂，厅内陈设典雅，留园镇园之宝，天然大理石“雨过天晴图”石屏就摆放于此，一排精雕细琢的落地长窗敞开着，厅外一片太湖石假山，山中五峰林立，状拟庐山五老峰。居于厅内，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怡。故此厅又名“五峰仙馆”。出厅堂，入石林小院，见几款湖石堆砌而成的“鹰犬斗”，形态惟妙惟肖，虽由人作，宛自天成。在这段迂回曲折而漫长的廊道上边走边看，溪涧池塘，动静相宜，曲溪宛转，流水潺潺，池塘如镜，亭轩倒影，风掠枝条，依依袅袅，犹如伊人，在水一方。 穿“辑峰轩”而过，至“还我读书处”之后，抬腿迈步来到“林泉耆硕之馆”，于厅内放眼北望，由远及近，冠云楼错落有致，飞檐翘角，浣云沼花木扶疏，瑞岫相辅，惟冠云一峰独秀，宛若伊人，在水中央。于冠云峰一侧的冠云亭中，赏石观花，悠游林下，仰白云怡意，俯清泉洗心，浮生清欢，莫过如此。旅游团不知何时就跟丢了，不跟团也好，不被路线所拘泥。冠云峰另一侧尚有冠云台，亦可赏石观花，走过与之一廊之隔的“佳晴喜雨快雪之亭”就看不到厅堂庭院了，这一路穿庭过院，一重一重的走过，颇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觉。眼前呈现出一派田园风光，一道黛瓦白墙隐在竹林深处，沿小径行至疑似无路之时，却见墙上开着圆圆的月洞门，在数株海棠遮映下赫然写着“又一村”，此景确有一番柳暗花明的意境。步入“又一村”大片盆景映入眼帘，穿行在爬满紫藤与葡萄的廊架下，藤叶浓密，绿荫遮阳，欣赏着各式苏派盆景令人流连。出了盆景园，一座土石假山蜿蜒起伏，如奇峰突兀，似层峦叠嶂，穿行其间，犹如置身于山林之中。山径斗折蛇行，蜿蜒不尽。山上遍植枫树，林间有舒啸亭和至乐亭相望，从山上下来，已不知所踪，忽又觅得一处水阁，此处依山傍水，虽显僻静幽邃，反而更具山野之韵，阁中匾额上写着“活泼泼地”。一道清溪自水榭下淙淙流出，跟着溪流行至水穷处，抬头可见如旧宣纸般的廊壁上嵌着“缘溪行”三字。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曾有“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之句，刚路过个叫“别有天”的小门，很不起眼。结合此景才知有武陵渔人入桃花源之意。行至此，溪已尽，而意未尽。回望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涵碧山房，聆听诉说着岁月故事的明瑟楼。 入园时恍如隐逸林泉间，兜兜转转一大圈，当身后的黑漆大门渐行渐远时，我们依旧谈笑着消失在滚滚红尘中。

一方庭院深幽处，

半卷闲书一壶茶，

暂且作个清闲客，

静观流水送飞花，

富贵浮名草上霜，

须知真谛在烟霞。

离开留园，又相继逛了拙政园和狮子林，加上没去的沧浪亭，这就是苏州园林中著名的四大名园。虽然这两座园林，从名气到园景与留园不相上下，但是我们没有像在留园里逛得那么细致。一来是我们对园林知识知之甚少，感觉都差不多，审美上出现了疲劳。再就是游客巨多。只因一句春不晚，全国人民都到了真江南。“小飞虹”上拥挤不堪，“鸳鸯馆”内人满为患，“与谁同坐轩”里座无虚席，“听雨轩”听的是人声鼎沸。园林本是闹中取静之地，林泉之下，亭阁之间，可以息游，可以寻幽。与谁同坐轩内本应该是清风明月我，听雨轩内听的是雨打芭蕉。框窗后是四时景色而不是人头攒动。没有了意境也就失去了兴致。

晚饭吃的是藏书羊肉，理应是天冷时吃的，既然赶上了也就不分什么季节了。点了一杯苏式绿豆汤，淡淡的薄荷香，估计离开苏州之后就不会再有了。走出饭店，想乘乌篷船游一遍山塘河的夜景，再看看排队等船的队伍，念头也就打消了。来到阊门码头，倚桥而立，凭栏顾盼，碧波荡漾，烟雨摇橹，临水楼阁，青石古街，吴侬软语。只为一句春不晚，我便到了真江南。远处一片灯光璀璨中是雄阔的阊门，在守望着如诗如画的水墨姑苏。

苏州两日，依依惜别，来日方长，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