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个炎热的下午,街岸上行人寥寥,码头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空气中隐约有一股天然气臭味。我坐在省医院属下重生科技部大楼的门口,把身体里多处合成肌肉的液压泄了,像一条脱了毛的迟暮的狗。几个狐朋狗友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单,挤眉弄眼向我走过来。</p><p class="ql-block">程晓枫贼笑着对我说:“小子你福分不浅啊,打算装个多少公分的家伙?”</p><p class="ql-block">“真成了?”我坐直了身子。</p><p class="ql-block">“哥们我的手段都信不过?你能装个石墨烯的。当然,怕用力过猛,折了,仿生材硅胶的也成,就是假了点。自带润滑的五十万起底,没润滑的三十万,回去叫你爸妈掏钱。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给你装两具,还买具压在婚床枕头下备用呢。毕竟经过那场决战,咱大难不死个个修成半机器人,就你一个还能把种保下来,是天大的运气啊!”程晓枫合上他的嘴。</p><p class="ql-block">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又哄笑起来。</p><p class="ql-block">我吼道:“你们倒是把医疗单给我收起来啊?铝面硅字,闪闪发光的,我隔个老远都看得见!”那是《国家生育恢复办省组鉴定室公民(男性)生殖恢复配型报告》。</p><p class="ql-block">这群人笑得更放肆了。</p><p class="ql-block">程晓枫一挥手,说:“沙舟要起锚了,快上船。大家就别拿他开涮了,让周围的姑娘知道了这家伙能配种,我们几个缺胳膊缺腿的,可挡不住美女争抢的汪洋大海。”</p><p class="ql-block">我懒得搭理他们。实际上得知有手术复原的可能的刹那,我脑内资源管理器已经发出“多巴胺分泌过量,是否进行内环境调整?受体靶向阻隔预备中……”的对话框!心血循环系统弹出警告,我还没来得及查看,视野里“啪”的一声蓝了屏。随后是内置心脏起搏器的充电声,放电声,还有维生辅生系统输送营养液的窸窣声。</p><p class="ql-block">我再次睁开眼,是深邃的夜空,众星簇拥着幽蓝的恶魔之花,那是物质转换武器在空中留下的痕迹。它们曾经在天上张牙舞爪,爆发出世界上最璀璨的烟花,天上下起了硅与碳的滂沱大雨,一切都被黑压压的硅晶与碳沙埋没了。</p><p class="ql-block">淅淅沥沥的,耳后沙砾摩挲,我断定是在一艘沙船上了。</p><p class="ql-block">我撇开头,撞见程晓枫那张合成脸。风沙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仍然屹立在甲板上纹丝不动,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瞅着我。</p><p class="ql-block">“我睡了多久?”我躺着。</p><p class="ql-block">“一个小时吧。能装个那活儿就把你激动成这样。平时也不自我检测紧急辅生系统。省医重生科技发通知了,要是像你这样激动死了,一分钱的赔偿都没有。”</p><p class="ql-block">天上有三个红点闪烁着飞过,是军方的喷射机。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它丢下一颗大炸弹,熊熊烈焰扑面而来,要把我焚个干净……循环程序正好提醒我,由于重启动造成的紊乱,人造尿道阀放出了一些液体。我的胯下渐渐传来了湿润感。</p><p class="ql-block">我说:“好啊,死了多好!”</p><p class="ql-block">“你蔫了才几年,就躺在地上打滚撒赖。我已把好消息告诉你爸妈了,估计已经摆好宴席,你马上就能变回真爷们了。别哭丧个脸,来,起来尝个口香糖。”</p><p class="ql-block">我支起身,接过口香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伴随口香糖的滋味从口中蔓延,一种视觉上的空白也以我为中心扩散,淹没了岸、灯、碳沙和随船的鲸群。在这不真实的雾里,焦黄遍野,群雁生出利刃,葬甲钻进受孕的少女眼里,而一片小雪错嫁了春天的诗人。我看见了文茜,她拿着我写给她的诗,站在医务处前向我招手。</p><p class="ql-block">文茜往往会在她执勤的医务处等我。她坐在桌后的木椅子上,嘴里总是嚼着口香糖。每天的军事训练充满了汗臭味,口哨声,还有长官的斥骂,说不出的枯燥。历经了白日作训的艰辛,回到营房,拿起笔抛开一切,把压抑劳累倾泻在了我的文字里,拿给文茜读。她是我唯一的读者。</p><p class="ql-block">开战前一个月,她才告诉我,我每次写的诗她都保存着,舍不得丢,藏在枕头套下,想起我了就拿出来翻读。</p><p class="ql-block">我下决心宣布那个消息的时候,正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茶几上的盘子里是瓜子,开心果和削开的苹果。苹果的果肉正在渐渐变色,一片瓜子壳掉在我的鞋子里,脚踝的设备管理系统开始不停弹出报错提示。</p><p class="ql-block">我的亲戚和朋友们在传看我的“恭喜成为国家种马”的报告,我试图跟他们谈谈战后如今世界局势的话题,似乎他们对我本身的兴趣超过了这个星球的未来。母亲掐了下我的手臂,就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她似乎没注意,她掐的硅胶层下面不再会有神经末梢。</p><p class="ql-block">在我的前面,茶几与电视之间,父亲穿着老军装,拿着麦克风,把自己的喉咙调成了蔡国庆的声色,在唱《今夜星光灿烂》。我站起身,大声地说:“我已经把申请交上去了,我现在只需要等政府的回复。我已经决定要跟文茜结婚了。”</p><p class="ql-block">父亲转过身:“你说什么?”“我已经决定跟文茜结婚了。”“……”母亲“哇”的一声哭起来,两只手气得直拍大腿,对着父亲大声哭喊:“他又来了!又这样了!”</p><p class="ql-block">父亲丢开麦克风,两眼泛红,身子嗡嗡作响,他转身走进卧室。</p><p class="ql-block">我感到强烈的不安,卧室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情急之下我像机关枪般扫射出一大堆话:“爸!听我说,她不是一台机器,我是说她是接在那台机器上的人脑主机!咱们家在军区医院认识那么多关系,给她装个身子没有问题!我在战前服役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叫文茜,是一个医务兵,她喜欢口香糖,我和她亲嘴都是口香糖味!……”</p><p class="ql-block">父亲拿出一个初始化U盘,冲着我,像举着一把血淋淋的刀。</p><p class="ql-block">母亲哭得更响了,骂着“死老头你这么搞何时是个头?”又扑向我说,“晓枫你什么时候当过兵?你从来没有当过兵!你怎么会认识一个叫文茜的女兵?”</p><p class="ql-block">“我没当过兵?”我一时间说不出话。</p><p class="ql-block">父亲趁机猛地冲了上来,抬腿踹开茶几,瓜子开心果苹果,露出微生物合成胶冻的材质,被父亲一脚踩下去,流出油亮的汁液。</p><p class="ql-block">“跑!”我越过一众目瞪口呆的亲戚朋友,往窗外爬去。假瓜子壳造成的报错糊满了视界,什么都看不见。一咬牙,我用手护着头,对着玻璃窗纵身一跃。在坠入窗外那条沙河之前,我听见母亲的呼喊。晓枫!晓枫!</p><p class="ql-block">在决战到来之前,世界各国都开始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开始大规模征兵。所有的军备机器都在为了这场战役日夜轰鸣着。</p><p class="ql-block">我叫程晓枫,今年二十岁,受征在军队服役。体检的时候我认识了少尉文茜,她喜欢吃口香糖,看我写作。在她对我告白后,我们得知政府已确定了那场决战的日期。我彻夜难眠,忍不住从营地溜了出来,借着朦胧的月光写下一首诗,放在医务处门前。</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清楚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我们沿着机场的铁丝网漫步,她的两眼是红肿的,看着远方升起的硝烟,忍不住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我伸手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告诉我,在遇到我之后,她不想死。说完,她转过身背对我,捏碎了手里的蒲公英,战机正在起飞,风裹挟飘飞的蒲公英拂过我的脸庞,引擎巨大的轰鸣声里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扑过来抱住我,我亲吻着她,嘴里弥散着甜味。</p><p class="ql-block">全球决战那日。防空警报凄绝地嘶吼着,随着一道闪光,蓝色的极光般的花在夜空绽放,那是物质破坏性转换的开始,半导体开始崩解,防空警报呜咽了。</p><p class="ql-block">高速水泥路面崩裂瓦解,高楼大厦崩塌粉碎,都化作黑色的碳沙海洋。地上奔逃的人们,五官从脸上滑落,内脏从千疮百孔的腹腔流出。血凝固成碳的粉末,飞散在狂风大作的空中,飞跃硅晶化的树木,扶摇直上。</p><p class="ql-block">一个男人,拖着半融化的身体,缓缓蠕动着。他看着怀中的女人渐渐消逝,只剩下一块灰色的脑组织。</p><p class="ql-block">等醒来时,我已躺在省医重生科技手术台上。</p><p class="ql-block">透过视界的管理员调试界面,我可以清楚看见面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有一颗半原生半合成的头,头发亦是一半真发一半假发。在她的左胸,上面挂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文茜。</p><p class="ql-block">文茜是一个研究员。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只有一个大脑,一片嘴唇,五节脊椎,一对睾丸属于人类的混合系统,而且这个主系统已经关闭,等待进行海马体重置。她对着我的眼睛或者说光线感受单元笑了笑。</p><p class="ql-block">她迎着我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我长得丑?没关系,大家都长得丑。现在谁还有完好的肉体?不过是战前人类侥幸的残渣!”</p><p class="ql-block">“残渣,你好。”</p><p class="ql-block">“回敬回敬。”她轻快地敲着键盘,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残渣还是有区别,我就没有能够通过渠道提前知道决战到来的军领导父母,也不会有财力把拿去当人肉单片机都嫌不够的儿子躯体残渣强行续命。”</p><p class="ql-block">“请务必把我做成一个汽水售卖机,放在一个口香糖售卖机旁边,谢谢。”</p><p class="ql-block">文茜先是一愣,随后大笑了起来。一开始抿着嘴笑,后来捂着肚子笑,一边笑一边砸桌子,笑得半边脑袋跟着发出咔咔的金属怪响:“哈哈哈!海马体真是个好玩的东西!”她扶着桌子咳了两声,又扯开破锣嗓子:“看在你又要被重置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你的脑组织根本没法复原成一个正常人,甚至当单片机都不够。要不是你有一对可以用来繁殖的睾丸,你现在都该在回收桶里发臭。你是我们采样了若干人的灰质拼出来的。本来一开始你运行得挺正常,可能是某个人的灰质的缘故,导致你想象了一个战前女朋友,叫文茜。你幻想你服过役,也许是出于对父母的崇拜,或者那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灰质是军人吧。人的大脑存取记忆实在是乱七八糟,这调用一块那调用一块。”</p><p class="ql-block">我默默地看着系统调试选项在她的操作下快速变动,无话可说。</p><p class="ql-block">文茜见我无动于衷,眯起眼,把那鬼脸凑过来:“你幻想的那个可怜的罗曼蒂克,也许战斗机起飞来自某个宅男对军事视频的回忆。你爸妈跟我说,你还以为你的女朋友投胎成一台口香糖机器?真亏的你能想的出来!”</p><p class="ql-block">“闭上你的嘴!”我颤抖着打断了她。我猛地挣脱了手臂上的束缚带匆匆冲出门外,她刺耳的笑声在深长的走廊上阴魂不散。</p><p class="ql-block">“那些记忆都是你的,也都不是你的,可怜虫!”我疯了一般地往医院外跑,不知道跑了多久。 </p><p class="ql-block">街岸上的路灯像是放着光的蒲公英,硅晶沙船在黑色旷阔的碳沙上起伏,犹如泛着金属光泽的鲸群。</p><p class="ql-block">我来到一台口香糖售卖机面前坐下来。那是一台很简单的自动化机器,只链接了一位培育在维生系统的人脑。那是一团泡在充满营养物质的玻璃罩里的人脑,放在机器顶端,没有名字,只有铭牌上一串代码。决战留下了众多的人脑,它们代替了所有本属于半导体芯片的工作。看着那灰质上的沟壑纵生,那充满细小气泡的绿色凝胶,一种巨大的距离感,像刺刀一样,抵着我。</p><p class="ql-block">我看见老兵程晓枫的机械脑袋,他都成合成人了,那身破破烂烂的旧军服从来没脱过。他走了过来,坐到了口香糖贩卖机旁。贩售机的电子彩灯在液体的折射下旖旎变换,我恍惚间看见,在绿莹莹的玻璃罩上映着一个女人的纤细身影,旁边一个男人又好像是我,又好像是程晓枫,搂着她。</p><p class="ql-block">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文茜在我怀里,倚靠着我的胸膛,我和她都穿着破旧泛黄的军装,尽管那场战争远去了多年。扑腾的鸽子和郁金香花瓣在我们的婚礼上飞舞,我为她的鬓发上别两支金黄的蒲公英,她笑嘻嘻地抛下手里的花束揽住我的脖颈,柔软的嘴唇贴上了我的嘴唇。</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我的身边没有了女军医,没有了机械老兵。我只听见警笛鸣叫,人声熙攘,周围一圈人围着我,是我的父母和亲朋好友,还有一些人是警察。</p><p class="ql-block">我一醒来,就看见父母怒目而视,母亲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说:“晓枫你都二十岁了,还疯疯癫癫地乱跑?”</p><p class="ql-block">父亲注意到我怀里抱着的口香糖机器,气得面色发青,嘟囔着“真是丢人现眼”。</p><p class="ql-block">警察和寻人的亲友被父母客气地送走了。</p><p class="ql-block">我不顾旁人惊诧,执意把口香糖贩卖机买了下来,默默地把她搬上了通往家里去的沙舟。</p><p class="ql-block">一路上父母不断盘问,我口中的那个军医文茜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老兵程晓枫又是怎么一回事……最后他们又打电话回去问了重生科技。</p><p class="ql-block">“贾博士,这个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儿子程晓枫!”父亲抓着手机黑着脸,吃人似地逼问电话另一头束手无策的研究员。</p><p class="ql-block">母亲拽着父亲的胳膊在一旁劝:“人回来了就算了!”</p><p class="ql-block">父亲气势汹汹,指着我身边的文茜厉声问:“听着晓枫,你当真要娶这台机器传宗接代吗?为了一个别人记忆里的女人值得么!”</p><p class="ql-block">“我爱文茜,她是我唯一的爱人。把我的睾丸,我的大脑拿去克隆代孕,试管婴儿都好!”我咬牙道,“我现在的思想、意识、记忆都已经不单是那个人了。我不是你们的儿子程晓枫,他只是我记忆的一部分罢了。”</p><p class="ql-block">父母大惊失色,用一种看鬼一样的表情从头到脚打量我。父母亲眉头深锁,两人激烈讨论一番,最后无可奈何地认为我,他们那个在经过决战后只剩残渣的儿子,程晓枫的大脑试验复合体1号。我是个失败实验体。他们甚至不确定,我到底是谁。</p><p class="ql-block">母亲抹着泪,盼我能回心转意:“你是我们的儿子程晓枫啊!都回家那么久了,我不像你爸爸,娘的心还是肉做的,能舍得把你当废品处理嘛。你就确定,你要找的文茜是这台机器?”</p><p class="ql-block">我目不转睛地透过透明的玻璃看着文茜,如痴如醉:“看,她的额叶,她的脑回路,还像她在我手上那样,她全身都融化了,就血淋淋地瘫在我的掌心里……求你们把我做成一台汽水售卖机吧,放在那台口香糖售卖机旁边。我终于找到她了,我要陪着她。”</p><p class="ql-block">我沉迷的面容被灯光折射得扭曲,母亲尖叫了一声,这孩子怎么满嘴胡话呢!一头扎进父亲胸前,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他们只好决定,属于程晓枫脑组织的一部分他们保有原型,然而必须得把我的睾丸、嘴、五节脊椎回收,重新匹配给新的程晓枫实验体。</p><p class="ql-block">我和文茜被安置在私人沙舟甲板上,平时只有我的继任者程晓枫2号操纵着,生活十分悠闲惬意。我们每天都会一起在船上看日出和日落,黝黑的砂浪滚滚地淘洗着木制的船底。</p><p class="ql-block">伴游的巨鲸偶尔用尾卷起一拨砂砾,洒在放置她跟我的甲板上,在我们的玻璃窗或金属板上磕碰出清脆的弹跳声。</p><p class="ql-block">我们随着海风跌宕起伏,风和浪会使得船体摇晃,不一会儿我与她被推到一起,不一会儿我们又会随着颠簸暂时分开……我和她被安装上了最先进的智能售货系统,我们可以发声闲聊,但不能随意移动。她也是临时拼凑成的脑组织,仅能听懂简单的对话。我给她讲起我和她从前的故事,她一脸茫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p><p class="ql-block">当海风吹过,将我往她身上推去,我刹住底下的轮子,紧紧贴住她,我们两台机器恰好被卡在了一起。我和她终于拥抱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我激动地震了一下,一瓶饮料从货架上掉落到了取货口,通过我的扬声器,我靠在她的麦克风旁边悄声说:“傻瓜,你是文茜,是我的文茜,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咔咔地,她发出冷冰冰的电子杂声:“谢谢您的惠顾。”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