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刚开始,他还利用星期天回家看看,渐渐地,回来得稀少了。五月底的一个下午,他从城里赶了回来,向母亲打了个招呼,便来到自己房间。这天,梅巧刚好没去卫生院,在家休息。她侧身坐在床沿儿上,对着桌子上那面椭圆形的镜子,梳理着长长的发辫。见丈夫回来,马上放下梳子,迎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你也是的,怎么一去又是一个多月呢?”她说。</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再慢慢给你说。”他抱起妻子,轻轻放在床上,亲吻着说。</p><p class="ql-block"> “轻点儿,”她把他从自己身上推了下来,含羞地笑了笑,说,“我有了。”</p><p class="ql-block"> “真的?”他欣喜地说,“告诉咱娘没有?”</p><p class="ql-block"> 她摇摇头说:“没呢,我昨天下午才见到化验结果,今天上午向娘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怪羞人的。”</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就告诉她去。”</p><p class="ql-block"> “瞧你,急啥呢?一个多月不见面了,陪我说会儿话呗。”她温顺地偎依着丈夫,含情脉脉地说。</p><p class="ql-block">他坐在床沿上,把妻子搂在怀里,说:“你不是想知道这一个多月,我为什么没回来吗?”</p><p class="ql-block"> “嗯,你说呀!”</p><p class="ql-block"> “嘿嘿,军训队快在学校待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那你得意啥呀!”</p><p class="ql-block"> “哼,这可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说不定,还来个‘春风得意马蹄疾’呢!军训队一撤,就又是我们造反派的天下了。就咱县真正的造反派看,第一号,要数人家赵一鸣,第二号,是县一中的施玉俭,第三位,非我莫属。其实,在赵一鸣心目中,我和施玉俭也不相上下。”</p><p class="ql-block"> “赵一鸣是不是原来宣传部那位赵干事?”</p><p class="ql-block"> “是呀,咱在玉桥中学读书时,他还陪着周部长来咱校检查过工作呢。”</p><p class="ql-block"> “听说,他后来因强奸一个小学女教师,差一点儿给判刑。当时,在全县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呀!”</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些人嫉贤妒能,对人家的打击迫害。”</p><p class="ql-block"> “施玉俭不就是咱读初中时那位同学吗?流里流气的,能是个啥好东西!”</p><p class="ql-block"> “小施小时候是顽皮一些,现在可出息多了。再说,现在主要是看大方向,讲大节。只要敢革命,敢造反,敢闯敢干就行,不能老揪住人家的小节不放。”</p><p class="ql-block"> “你老是和这些人搅在一起,我总是不放心。你呀,还是谨慎些好。”</p><p class="ql-block">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p><p class="ql-block"> “既然连军训队在学校都待不下去了,那么乱,你还在那里混个啥?干脆回家算了,等局势稳定了再去。”</p><p class="ql-block"> “成败在此一拼了,我岂能半途而废?我能闯出点儿名堂来,你也跟着荣耀嘛!”</p><p class="ql-block"> “哼,我才不稀罕呢!”梅巧撇了撇嘴说,“只要别让一家人为你提心吊胆就行了!一个范小通,已经使我伤透了心,我不希望你……”</p><p class="ql-block"> “巧巧,今天,这块伤疤可是你先揭的。实说了吧,只要有我在,姓范的就别想抬起头来!”他一听“范小通”三个字,就不禁妒火中烧,阴沉着脸说,“哼,咱们洞房都入了,孩子都给我怀上了,再念念不忘你那旧情人,还有个屁用!”</p><p class="ql-block"> “你……,”梅巧感到十分委屈,气得说不出话来,失声痛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正在院子里收拾柴禾的三寡妇,闻声一溜小跑闯了进来,指着儿子斥责说:“你小子多有能耐,不知在城里又中了什么邪。那么久死到外面不回家,刚回家就把媳妇儿给气哭了。你给我老实讲,到底又出了什么事?!”</p><p class="ql-block"> “娘,没啥事。我不过和巧巧开了个玩笑,她就不依不饶起来了。”盼福听出了娘话外有音,生怕她再把那个所谓“小狐狸精”扯进来,场面就更尴尬了,急忙说,“娘,你回去吧,我们一会儿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梅巧却一把抓住婆婆的手,流着眼泪说:“娘,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傻孩子,咋能说这话?”三寡妇扶着儿媳在床沿上并肩坐下,安慰说,“你放心,这小子再欺负你,我宁可把他赶出去,也舍不得让你走。盼福,你还傻站着干啥?还不拿毛巾来给巧巧擦擦脸!”</p><p class="ql-block"> 此时,盼福巴不得见好就收。他急忙从脸盆架上取过毛巾来,挨着梅巧坐下来,边给妻子擦泪,边说:“娘,还有件喜事没告诉你呢,你就要当奶奶了。”</p><p class="ql-block"> “真的?”三寡妇又高兴得合不拢嘴了,站起身来,拧着儿子的腮帮子说,“那你就更欠挨揍,明知她不能生气,还故意气她!”</p><p class="ql-block"> 她说着,眼睛笑眯眯的,在儿媳身上瞅过来瞅过场去。梅巧心里有火儿也发不出来了,含羞地低下头。</p><p class="ql-block"> 婆婆出去了,她经不住丈夫的低声下气,软缠硬磨,稍微挣扎了几下,便温顺地偎依在他的怀抱里。一场风波平息了,两人之间的感情隔膜,却难以消除。</p><p class="ql-block"> 这次,他只在家住了两天,又要回学校。临走时,他搂着她,抚摸着她的腹部,说:“我不在家,你可要把咱的小宝宝照顾好。”</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哼,还照顾好呢,没被你折腾流产就不错了。”她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说。</p><p class="ql-block"> “看来,我还是少回来的好。一见你,我就控制不住自己。”</p><p class="ql-block"> “哪怕你一辈子不回来呢,我倒无所谓。”</p><p class="ql-block"> “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p><p class="ql-block"> “想不想,还不是那回事?”</p><p class="ql-block"> “还不是哪回事?”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做声。她感到,两人的共同语言愈来愈少。</p><p class="ql-block"> 刚开始,两人在一起,回忆过去各种趣事,拉拉家常,开开玩笑,总感到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自从四五月份,他从学校回来后,好像突然变了个人。除了听他洋洋得意,喋喋不休地讲他运气如何好,将来能当什么官,她如何可以跟他享福之外,便是对她美色的迷恋。</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的推移,蜜月的激情渐渐淡化,她对他无休止的粗鲁纠缠,感到厌倦了。然而,当他久不归家时,寂寞中的她,又有说不出的哀怨。还好,嫂子经常抱着三宝,带着大宝二宝,来串串门儿,聊聊天儿。姑嫂说说笑笑,倒也冲淡了不少烦恼。自她怀孕显了身子,母亲曾坚持把她接回家中住,婆婆却死活不同意。为此,两亲家还闹得不愉快。后来,还是嫂子出来当了和事佬,才说服了母亲。她自己又何尝不愿回家住呢?一家人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该多好!但是,她又可怜婆婆。她一走,这么一个大院子,又剩下老人家孤苦伶仃一个人了。这可真是,姑娘家盼着结婚,渴望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自己有一个温馨的小天地。又何曾想到,嫁人之后却有这么多的烦恼。在忧烦中,她常常想起小通,沉醉在对初恋的甜蜜回忆中。当从回忆回到现实时,她已是珠泪满腮了。有些东西,当你失去了它,才倍感它的珍贵,和刻骨铭心的留恋。</p><p class="ql-block"> 正在梅巧苦苦思念范小通时,青竹和范小通正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赶路。当他俩出了城南门,还发现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过了八里庄,行人渐渐稀少。到后来,在弥漫的风雪中,只有他们两人在艰难地赶路了。公路两旁的白杨树,充当了他们的路标。否则,在这白雪皑皑的原野上,他们很难辨识路在何方。</p><p class="ql-block"> 前面就是梨树湾了,范小通看了看手表,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四个多小时,走了还不到二十五里路。公路从梨树湾村西头经过,村口有一间土房子,房前用秫秸搭了个小棚子。看样子,是一个简陋的茶馆。</p><p class="ql-block"> 小通拍拍青竹的肩膀,又指了指前面的房子,说:“去休息会儿吧。”</p><p class="ql-block"> 青竹笑着点了点头。房门上了锁,主人不在。这也难怪,冰天雪地的,谁还来这儿喝茶呢?幸好,棚子周围遮了席子,倒可以挡挡风寒。青竹从棚子的南面,揭起一张活动的席子,两人钻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在昏暗中,她仔细向四周瞅了瞅,接着用手轻轻一推,一片两尺见方的席子被掀起,再用上面的一根小棍儿撑起,便成了一个小小的窗口,棚子里面显得亮堂多了。</p><p class="ql-block"> “嗨,你还满内行呢!”小通赞赏地说。</p><p class="ql-block"> 青竹说:“农家出身的姑娘嘛!看庄稼,守瓜园,都是用的这种棚子。去掉席子是凉棚,围起席子就可以遮风挡雨。”</p><p class="ql-block"> 棚子里,除了一小堆生炉子引火用的麦秸外,空空荡荡的,啥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唉,这算什么茶馆?连个桌子凳子也没有。”小通叹了口气,说。</p><p class="ql-block"> “估计都锁到房子里了。”青竹笑了笑,在麦秸堆上坐了下来,说,“快,坐下来歇歇吧,这麦秸软软乎乎的,沙发似的。”</p><p class="ql-block"> 他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她的旁边。</p><p class="ql-block"> “瞧你,真像个大姑娘。怕我吃了你?你都坐到泥地上了。”她抿嘴儿一笑,抱住他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说,“挤在一起暖和。”</p><p class="ql-block"> 他向她身边靠了靠,说:“你冻坏了吧?瞧你的棉衣多么单薄。”</p><p class="ql-block"> “没关系,我来时,梅雨叔把给他媳妇儿新买的毛衣让我穿上了。”</p><p class="ql-block"> “送给你了?”</p><p class="ql-block"> “哪儿呢!就是真送我,也不好意思要啊!回去就还人家了。哟,你的肚子‘咕咕’响呢!饿了吧?”她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张烙饼,她递给他一张,自己在另一张上咬了一口,说,“还热乎乎的呢,满香。”</p><p class="ql-block"> “我说你的胸脯咋突然鼓起那么高呢!”</p><p class="ql-block"> “别瞎说!这是梅雨叔让剑桥大爷给我准备的。”</p><p class="ql-block"> “他还满关心你呢!”</p><p class="ql-block"> “那当然,他们一家人心眼儿都好。就是巧巧她娘,有时说话阴阳怪气的。不过,她就那个性格,心里倒没啥。”</p><p class="ql-block"> “我来时,王阿姨也要给我准备吃的,满麻烦,没让她弄。”</p><p class="ql-block"> “你呀,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件事……还是给你直说了吧,巧巧就要当妈妈了,昨天梅雨叔给我说的。”</p><p class="ql-block"> “唉,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轻轻叹口气,说,“我希望她幸福,也为她担心。”</p><p class="ql-block"> “你指的是……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认识一个人不那么容易,巧巧又那么善良单纯。”她向他偎依过来,小声说,“你也别想得太多了,巧巧也是没办法,其实,她一直爱着你呢。”</p><p class="ql-block"> “我又何尝不日夜思念着她呀!”</p><p class="ql-block"> “好啦,不提这些了。你渴了吧?我去村儿里给你找点儿水喝吧。”</p><p class="ql-block"> “可不要去,像讨饭的。”他抓住她的手,而后,把她拥在怀里,说,“你的手冰凉冰凉的,在我怀里暖一暖,咱们该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雪渐渐停下来了,风还在吹,只是没那么猛了。房前那棵大榆树的树枝,裹了厚厚一层冰。被风吹得“哗哗啦啦”响。一只饥饿的乌鸦,“啊啊”地叫着,在房顶盘旋着,忽地落了下来,在房檐下啄出一个发黑的野果儿,叼着,振翅飞去。</p><p class="ql-block"> “抬头就见到一只乌鸦,真不吉利。”她嘟囔着。</p><p class="ql-block"> “乌鸦虽然丑,却很善良。” 他指着飞去的乌鸦说,“有这么一个传说:有一个财主,要盖一栋楼房。开始准备盖两层,后来执意要再加两层。工人师傅说:不行,地基承受不了。老财不听。当楼盖到第三层时,飞来一只乌鸦,落在树上,对着这个老财叫道:‘高啊,高啊!’老财恼怒地指着乌鸦骂道:‘晦气的东西,还不快滚!’当楼盖到第四层时,飞来一只喜鹊,落在树上,望着楼房,欢快地叫道:‘塌,塌,塌!’老财喜笑颜开地指着喜鹊说:‘瞧,喜鹊报喜来了!’话没落音,楼房‘轰’地塌了!你看,善意提意见的挨骂,幸灾乐祸的反而受到赞扬。这公道吗?”</p><p class="ql-block"> “哟,你对乌鸦倒满有好感。”</p><p class="ql-block"> “刚才那只乌鸦,可能是只丧偶的乌鸦。”</p><p class="ql-block"> “你又混扯了。”</p><p class="ql-block"> “一般情况下,乌鸦应当是成双成对的。你看过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没有?亚里士多德说,世界上最讲贞节的鸟就是乌鸦。丧偶的乌鸦,无论雄雌,都不会再和别的乌鸦交配。”</p><p class="ql-block"> “你说的是洋乌鸦。”她“扑哧”笑了,说,“洋乌鸦都那么封建,中国的乌鸦就更封建了。你可千万别学那只乌鸦。”</p><p class="ql-block"> “我又没丧偶。”</p><p class="ql-block"> “哼,就凭你那张乌鸦嘴,就没人嫁给你。”</p><p class="ql-block"> “那我只有打一辈子光棍了。”</p><p class="ql-block"> “开个玩笑,别生气。”她笑着说,“休息了一会儿,反而有点儿冷了。咱们走快点儿吧,也好暖暖身子。”</p><p class="ql-block"> 渐渐的,天放晴了。阳光从云层中露了出来,使人感到暖融融的。在阳光辉映下,周围成了一片琼玉世界。大地一片洁白,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玉屑。树枝银光闪烁,像水晶雕成。</p><p class="ql-block"> 范小通伸了个懒腰,迎着清凌凌的微风,深深呼吸了一下,说:“竹子,你瞧,周围多美!”</p><p class="ql-block"> “你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快走吧。”</p><p class="ql-block"> “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嘛!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的。其实,当噩运乍来时,我比你显得更悲观,连上吊跳井的念头都有。我父亲给了我力量和信心,他一直很坚强,也很乐观。现在,风风雨雨一年多过去了,我也磨练出来啦!”他笑着说,“别愁眉苦脸的了,我讲个笑话吧。”</p><p class="ql-block"> 她抿嘴儿笑了笑,说:“你讲吧。”</p><p class="ql-block"> “话说,话说什么呢?啊……过去有一个老秀才,和他的一个好朋友下着大雪赶路……”。(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