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润笔”

老才臣

　　说起“润笔”，我想到了“诗书画三绝”的郑板桥（1693～1766）。金秋时节我到了兴化，在郑板桥纪念馆我看到了他的一条横幅，内容言及他书画的“润笔”，文字谑而不虐，读来有趣。其文曰:“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白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文后又附诗一首:

画竹多于买竹钱，

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

只当秋风过耳边。

郑板桥先是开列润格，然后明确表示只收现银，拒绝赊欠，更没工夫陪诸位闲聊。最后的小诗是说画者不易，买家须理解，交易就是交易，千万别跟我套近乎谈交情，没卵用。郑板桥的“润笔观”，可没有一点儿“难得糊涂”的意思。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古代文人淡泊名利，讲究气节操守，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只是到了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苏秦问他嫂子“何前倨而后恭”，他嫂子大言不惭地回答:“以子位尊而多金。”不过，士林之风仍以安贫乐道为主流，耻于谈钱言利，《世说新语》载，王衍为人清高，口不言“钱”，非说不可时则以“阿堵物”（这个东西）代之。文人作文绘画原本是为了陶冶性情，从未想过渔利；何以到了后来却明码标价，让“润笔”大行其道了呢？

“润笔”又称“润金”“润格”“润资”“润例”“润约”“笔单”，是稿费的雅称。“润笔”的典故出自《隋书·郑译传》，隋文帝让内史令李德林拟诏书，恢复郑译的官职；高颎跟郑译开玩笑说“他的笔干了”，意思是应该对李德林表示表示，郑译说:“我出去做个地方官，现在拄着拐杖回来了，身无分文，拿什么润笔？”隋文帝大笑，“润笔”一语从此流行开来。洪迈《容斋随笔》说:“文字润笔，自晋代以来有之，至唐始盛。”唐代又称“义取”，意谓“取之有道”；明代又称“利市”，承认文章书画具有商品特性，买卖属于市场行为。

《吕氏春秋》书影

　　码字与金钱发生关系是从吕不韦组织编写的《吕氏春秋》开始的，《吕氏春秋》完成之后，吕不韦宣称“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汉代的司马相如为陈皇后撰《长门赋》，获赠黄金百斤，可以认为是稿酬的发端。到了唐代，鬻文卖字已成惯例，韩愈名头大，常为名公巨卿撰写碑铭，“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杜牧撰《韦丹江西遗爱碑》，得采绢三百匹；元稹与白居易是密友，但请白居易作墓志铭，也给了价值数十万金的润笔。不过，据《旧唐书》载，真正靠润笔致富的，首推李邕。

到了宋代，以文牟利已是天经地义，如果不支付润笔，作者还有些意难平。索要润笔的，前有撰写《三国志》的陈寿，后有唐五代的殷文圭。殷曾为李德诚升迁草拟诏书，因“润笔久不至，为诗督之”，特意写诗催讨。润笔是文人外快，对生活不无小补，王禹偁《寒食》云:“副使官闲莫惆怅，酒钱犹有撰碑钱。”官闲俸禄少，别发愁，也别发牢骚；没酒钱，给人写通碑文不就有了吗？问题是得有人请你写呀！

8个字的收据拍卖了180万

　　宋元以后，润笔的范围由诗文外溢，逐渐扩展到书画印。清末民初，“润笔”已经专指书画印的酬金，至于诗文则用“稿费”“稿酬”了。彼时以鬻画谋生的人早已不局限于名家，民间画匠亦如过江之鲫，撑起了书画市场的半边天。

民国时期，一线书画家的润笔是以“尺”论价，交易开诚布公。吴昌硕的润格是“四尺四两、六尺五两、八尺六两”（1913），并注明“每两依大洋一元四角”；齐白石的润格最初是“四尺12元、五尺18元、六尺24元、八尺30元”，到了1947年涨到“一尺十万”；张大千的润格最早是“四尺10元”（1928），嗣后涨幅也与时俱进。现在他们的书画价格早已是天文数字，每平尺动辄几十万到几百万，一幅字画拍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也不足为奇。

俗话说“黄金有价画无价”，润格高，一定有高的道理；艺术家对润笔分毫不让，正说明对自己的作品充满自信，而不屑于讨价还价如商贾小人然。唐伯虎的《言志》表明了清高笃实的文人情怀，决不挣昧心钱，诗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做商贾不种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齐白石卖画例

　　自古以来，文人对名利始终持有一种矛盾的态度:一方面洁身自好，视金钱如粪土，斥为“铜臭”；一方面由于现实生活所迫，又无法摆脱与金钱的纠缠。于是，文人便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鬻文卖画，既可以养家糊口，又可以不污清名，从而得到心理上的平衡。从“君子不言利”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知道，只有体面的生活，才能有人格的尊严。

“润笔”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也是社会的进步。古代文人有钱的不多，即使赚些外快，也很难发财。杜甫《闻斛斯六官未归》:“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钱。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正所谓“猛写十年不富，一日不写便穷”。但他们仍坚守做人的底线，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与写作风格，潜心创作，按劳取酬。当然，也有人抵制“润笔”，苏轼就很少为人“谀墓”，他认为这是对自己才华的亵渎，他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写作，这种风骨与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一脉相承。

文人有超然的一面，也有世俗的一面，熊掌与鱼不可得兼，“润笔”应运而生。有诗云:“望君画贵多值钱，分我润笔沽酒吃。”文人爱酒爱钱固然无可厚非，但别忘了创作的快乐才是最大的享受。

甲辰 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