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第一次打材料

草木依依

　　记得是我五岁那年的一天，母亲给我说:“你姐姐搂柴禾还没回来，你去打材料吧，敢去不？”我说:“敢。”母亲又说:“你能找到卖材料的地方了吗？”我说:“能，我跟姐姐去过，合作社在蔡家村西头，好找。”于是母亲给了我一个小竹篮，里面放一个脏兮兮的醋瓶，和一只黑碗，碗里有四个鸡蛋。她先指着三个较小的鸡蛋说，“这三个买盐，”又指着一个大鸡蛋说，“这个买醋——这是个双黄蛋，让站柜台的给打满，再要一块糖你吃。”一提糖，我心里就有些馋得慌，嘴里就要流口水，从记事起也没吃过几块糖，感觉这天底下糖块是最好吃的东西。我挎了竹篮正要走，母亲又叮咛说:“走路看脚下，别绊倒了，鸡蛋摔烂了啥都没法买了；打完醋要把瓶塞摁结实，别洒了醋。”

我不知道那时候家乡人为什么都把盐呀醋呀酱油什么的，这些做菜用的东西叫材料而不叫作料或调料，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都管卖日常生活用品的小铺子叫合作社而不叫代销点或小卖部，更不知道为什么称合作社的卖货人叫站柜台的，却不跟以前一样叫掌柜，或跟后来一样叫售货员，反正那样说大家都明白啥意思。那时候鸡蛋就跟钱一样，可以买许多种东西，不仅可以买盐打醋，也可以买黄酱打酱油，不过黄酱和酱油很贵，我家很少买。我还见过用鸡蛋打酒的，不是成瓶的酒，是散酒。我也没见过姐姐打材料用钱打，即使以后的几年，我也从没用钱打过材料，都是用鸡蛋。

​ 蔡家村村子大有合作社，我的范家庄村子小没有合作社，去蔡家村买东西要走二三里路呢。我来到合作社，把竹篮放到柜台上给站柜台的说:“俺买材料。这三个鸡蛋买盐，这一个鸡蛋买醋。”那个站柜台的人看了看我说:“哪个庄上的小孩，我怎么不认识你？”我说:“范家庄的，我头一次来打料。”那人拿起一个带盘子的秤，把秤砣绳放到一个竖排三个星的秤星上，左手捏住秤砣绳和撑杆，右手拿秤盘往成盐的麻袋里杵了一下，装了少半盘大粒盐，然后放下秤盘提起秤毫尾（念yi不念wei，家乡人都把秤杆上做支点的提绳叫秤毫尾），同时松开左手，见秤杆升起来就急忙按住，然后右手又抓着秤盘往外颠掉一部分盐，这样连续颠了三次，直到秤杆稳定下来了才把盐倒进我拿来的黑碗里，看看也就刚半碗盐。但我知道站柜台的没少给我，因为我知道一般的鸡蛋五分钱一个，盐一毛五分钱一斤，秤砣绳正好压着一斤的秤星，撑杆细端还偏高。​

　　我再看站柜台的给我打醋。打醋不用秤称，先把个铁皮溜子（老家人对漏斗的叫法）放醋瓶上，用左手捏住防歪倒，用右手拿了个大点的竹筒做的提子，在醋缸里舀了满满一提子醋，慢慢的通过溜子倒进醋瓶里。我看醋刚好到醋瓶的肩膀头，正要说“给俺打满”，见他又舀了一点倒进去，给盖上了秫秸秆做的瓶塞。他倒完醋的一瞬间，我看见醋提子里还放着两小截细细的秫秸秆，好像把醋提子分成两半中间加了个篱笆，也不知那是为什么。这时站柜台的把醋和盛盐的碗放回竹篮说:“好了小孩，回家吧，路上别摔倒打了瓶。”我没走，笑了笑说:“还该给俺一块糖。”站柜台的眉毛一挑看着我，我知道那表情是问我为啥要给一块糖，就说:“俺的鸡蛋大，是双黄蛋。”站柜台的皱皱眉说:“我知道你的鸡蛋大，这不醋多给出来了，一个小鸡蛋打不满瓶。”我分辩说:“俺的鸡蛋多一个黄，能值七分钱，一提醋五分，加满了才就六分钱的，给俺一块糖吧。”站柜台的半气半夸的说:“这小孩咋这么会说话，这么小就会算账了。”说着拿了一块糖往柜台上一放，“给——你大大（老家方言，父亲）叫啥？”我拿过糖块，腼腆的笑笑:“我不给你说。”提起竹篮就要走，又听他说:“给我说再给你一块。”我站住回答道:“俺不要了，该不着两块，一块就够了。”说着提着竹篮就出了合作社的门。

　　一出村我就剥下糖纸把糖块填到嘴里了，糖纸也没扔，打算拿回家馋姐姐。我可没舍得嚼嘴里的糖块，要是嚼一会就吃完了，我只是反正的漱，让上颚、舌头和牙花都感觉到甜味。走过二三里路回到家了，嘴里的糖块还没化完，还剩个薄薄的糖片，不过没刚放到嘴里时那么甜了。到家后我先给母亲汇报:“娘，站柜台的给我糖块了，可好吃了。”母亲看了看盐和醋，夸我“真中大用了”，然后就坐到碓窑边开始搉盐了，我知道大盐粒得搉碎才能吃。 母亲把大盐粒倒入碓窑里搉，碎些的留下来，我问母亲怎么还留一点不搉，母亲说:“留着炒糊盐吃，咱家没咸菜了，搉碎的盐炒了不好吃。”我见过母亲炒糊盐，也吃过炒糊盐，就是把小盐粒放进锅里，倒上几滴豆油，用锅铲翻来覆去的炒，炒得盐粒砰砰的乱蹦，直到变成暗黄色就算炒好了，盛到盘子里当菜吃。记得炒糊盐挺好吃，一嚼嚓嚓响，又香又脆。

母亲把盐搉好了，我的糖块也彻底吃完了，嘴里一点甜气都没了，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一块糖块呢？从那，我总是盼着鸡下个双黄蛋，盼着母亲再让我拿着双黄蛋去打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