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的金钱观:平常心(下)

特级和尚

《拍案惊奇》的金钱观:平常心(下)

在上一节中，凌濛初通过金维厚违背金钱固有的流通属性，使八大锭各重百两的银子化作八个白袍大汉离他而去的故事，从反面形象地告诉我们:金钱这东西，‘一积一散谓之道，不以为珍谓之德’。能够以这样的平常心看待金钱的，就能够少些无谓的烦恼；反之，像金维厚那样硬生生要把金钱变成“永不再用”的“镇宅之宝”，阻断它流通的灵性，是不道德的。

凌濛初讲《转运汉巧遇洞庭红》的故事，则通过文若虚贩扇京城血本无归的故事告诉我们:盲目复制别人的赚钱经验，不考虑自己的实际，其结果只能是“百做百不着”。而凌濛初对文若虚能够以平常心对待吉零国一篓普普通通的橘子(洞庭红)卖出近千两银子的“奇遇”，不认为这是自己“转运”的标志，牢记“买卖有风险，投资须谨慎”的教训，不盲目地把得来的银子用到自己不擅长的货物贸易上等等心理细节的描写，则是告诉我们，在市场经济大潮波诡云谲面前，平常心尤为重要，千万不能把偶然的成功当成必然，冒险去做自己没有成功把握的事。

这一节我们继续说凌濛初在“波斯胡指破神鼍壳”故事中要表达的金钱观。

这个故事说的是文若虚在携带卖橘子所得的千余银币搭乘商船从吉零国返回的途中，遭遇狂风暴雨，被迫流落到一荒无人烟的孤岛下躲避风雨，无意中发现荒草丛中有一枚巨大的鼍(tuó)龙壳。这鼍龙，不是今天《现代汉语词典》说的扬子鳄，而是《山海经》中说的一种大海龟，有一张双人床那么大。《山海经》中说，龙有九子，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有长达万年的寿命，活到一万年的时候，蜕下甲壳变成真正的龙。这种壳中有二十四根肋骨，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每一颗大珠都价值连城。

可惜文若虚并不知道这些，张识货等客商也不此货。文若虚觉得这王八壳子“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稀罕，又不费本钱，带了回去”还可以向人炫耀自己真的出过海，才拖把它到船上的；而客商们则不住地嘲笑他，让他把这玩意砸碎当乌龟壳卖给药店熬制龟膏。

但是波斯胡商玛宝哈，见多识广，却知道它的价值。他在见到此宝之后，以远远超出文若虚心理预期的5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买下了这个乌龟壳。

文若虚眨眼间，就由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光蛋，变成了人间巨富。

凌濛初讲这个故事，难道真的是在宣扬“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的宿命论吗？如果这样认识，那就太浅薄了。请看凌濛初先生在篇尾诗中的

一定能够告诫: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什么意思？简单说，凌濛初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告诉我们，这个故事千万不要给痴人傻瓜们说，他们听了会盲目效仿文若虚，带一船破橘子远涉重洋，到海岛上去寻找什么王八壳子。

诸君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像痴人那样思考，一定会想到波斯胡商赚取金钱的精明，想到文若虚在金钱面前冷静。

先看胡商玛宝哈。

他是这宗交易的最大赢家。以5万两银子买的神鼍壳，其中竟藏了24颗又大又圆又晶莹的夜明珠。把这些珠子带回波斯国，其中任何一颗都能抵得买神鼍壳的本钱。他是如何做到《钱本草》中称作“智”的“入不伤己”呢？

——首先是极力营造“和气生财”的人和氛围。对“宝货”的拥有者给予足够的尊重。原来胡商招待海客酒宴的惯例是，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所以在为张识货一干人举行的接风酒宴上，文若虚因为没有货单，只能叨陪末座，好不尴尬。

但在次日，玛宝哈在文若虚等人的船舱发现鼍龙壳后，立刻又请众人到先前吃酒去的地方，“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们枉自一船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以实际行动隆重地向文若虚道歉，表达自己对文若虚的尊重。

——其次，在价格谈判方面，着眼长远利益，运用智慧，在保证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同时，适当兼顾对方对方利益，争取获得双赢的结果。

我们不妨看看凌濛初的有关描写。

酒过三杯，主人(玛宝哈)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吩咐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张识货)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象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说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莫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

——崇尚契约精神，让契约成为“入不伤己”的保护伞。

玛宝哈在和文若虚达成交易协议之后，便对张识货的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

然后，在张识货，褚中颖等十多人的见证下，玛宝哈与文若虚签订了如下买卖合同: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事实证明， 这份合同的签订，对那些觊觎他钱财的人还是有很大约束作用的。不信？你看，在交易完成之后，这些在场的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便是明证。

——不作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俗话说:“见见面，分一半。”这是见钱眼就红者的普遍心理，也是《钱本草》中所说的“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的原因。所以，得到让人眼红的钱财时，千万不要独自傻乐，应从中适当拿出一点送给那些红眼病患者作眼药水，换取一个“与众乐乐”的人际环境。你看，玛宝哈就精通世故，见刚才还是道貌岸然的“见证人”一听到夜明珠的真正价值就都有些变了脸色，便“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袖中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文若虚也懂得散财消灾的道理。

面对意外到来的泼天富贵，他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张识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以此来“聊表谢意”。

“ 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

【附一】

取与合宜谓之义，无求非分谓之礼

——《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阅读札记

(一)假公主机关算尽，求财非分反丢性命

【故事梗概】

假公主本是汴梁女巫，因为长相酷似宋钦宗的女儿柔福，便生非分之想，追求起非分的荣华富贵。她自称柔福公主，跑到南宋骗起宋高宗赵构。十多年间，总计前后锡赍之数，也有四十六万缗钱。后，高宗母后显仁太后南归，假公主事败伏诛。

【故事原文】

靖康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帝蒙尘北狩，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像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不同处。”以此回复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她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梓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qǐ)，做了附马都尉。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司严刑究问。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间，见了小的们，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们惊问，他便说小的们实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们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在了。”问成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官。总计前后锡赍之数，也有四十六万缗钱(指以千文结扎成串的铜钱，汉代作为计算税课的单位。后泛指税金)。虽然没结果，却是十余年间，也受用得勾(够)了。

(二)汪锡图财拐骗妇女，终死刑杖之下

【故事梗概】

民女姚滴珠，不堪公公辱骂，为避羞私自归娘家，途中渡河被汪锡骗至一幽静处所，做了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吴大郎的外室。汪锡与同伙王婆得银800两。后来事情败露，汪锡逃逸途中，又犯下杀害丫头之罪，死于知府刑杖之下。

【原文故事】明朝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度。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因不堪公公辱骂，自己不告而别，独自回娘家，被骗做了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郎。汪锡与同伙王婆得银800两。

事发后，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方。正见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便夺她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住她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喇的喊。程金便一把又住喉胧，又得手重，口头又不得通气，一霎鸣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真滴珠大喊道：“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都为汪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当下绝气。

【附二】出不失期谓之信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阅读札记

【故事梗概】

曾在衙门做过捕头的刘东山自认为武艺高强，辞职后到京城贩卖牲口，获利后雇骡归乡，在顺城门自夸本事了得，不屑与人结伴。结果，路途中被一少年将所得的百余两银子“劫去”。少年取走银子时说是为了教训他的狂妄自大，一年后会送还他。结果失期，三年后还了他十倍的银子。

【故事原文】

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余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郸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须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

【三年后】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

【附三】博施济众谓之仁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岗纵谭侠》阅读札记

【故事梗概】

徽商程德瑜,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忠厚老成。

一次由川陕贩货回家,在饭店中见一妇人吃完了饭推说忘带银子,店主拉住不放,围观众人纷纷取笑议论。程元玉于是为她代付饭钱,妇人自称韦十一娘,向元玉见礼道谢别去。元玉虽感到这事有点蹊跷,也不以为意,自与仆人上马赶路。

途中遇一伙强盗掠去所有银两,仆人和马受惊跑路杳然无踪，贼人只取钱粮，未要他性命。穷山恶岭，正在走投无路之时,恰见韦十一娘和弟子青霞前来迎候,并引元玉到云冈庵中寄宿。言谈之间,十一娘说自己本是剑侠,因见元玉气色有滞,当有近祸,遂以无饭钱付店主来试探元玉之心,见他颇有义气,故特前来相救。

【故事原文】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有的道：“敢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