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狂喜又决绝的姿态，奔赴了一场伟大的悲剧

布衣江南

庆幸朋友圈有几个作家和文字工作者，让我不费力气就能获得每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信息，也提醒我好歹也是一个与文字有染的人。立即在读书平台找到获奖者韩江的代表作《素食者》，不长，一个上午就读完了，但是却半天回不过神来，有两处停顿掩泣，其况味说不清，也说不尽。

韩江对于我来说还是比较陌生的，但一旦接触她的文字，几乎秒懂，秒共情，秒喜欢。她的文字有极高的辨识度，题材的选择并不宏大，却十分倔强，一旦认定便反复书写。

《素食者》的故事也不复杂，一个叫英慧的女子，忽然决定成为一个素食者，并最终将自己彻底当作一棵树。吃素这件事，我们以为平常，但在英慧的生活框架中却被视为极其叛逆的举动，它完全击碎了英慧与家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疯狂搅动了他们的关系，在这种不平衡的暴力中，英慧相信唯有成为一棵树才能免于那些暴力，于是，她无所顾忌脱掉上衣，沐浴阳光，象植物一样，享受盛大的光合作用，到最后，她拒绝一切食物，只喝水，每天倒立，将手伸向大地，象植物一样向下扎根，向上生长，谁也无法说服她，谁也无法阻扰她，就这样，她以一种狂喜又决绝的姿态，义无反顾奔赴了一场伟大的悲剧。

这让人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到底是怎样的困境，让格里高利和英惠们如此逃离，甚至用如此疯狂，如此荒诞的方式将自己“人”的身份一笔勾销？他们是虚幻个案，还是某个群体，甚至整个人类生存困境的真实寓言？显然，韩江想用她的文字探索出一些答案。正如她在布克文学奖颁奖礼上的致辞：

“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写小说的都知道，有一个吸引人的故事梗概是一回事，如何叙述是另一回事，而后者无疑才是大工程，韩江显然是个叙事高手。《素食者》采用“一线三面”的叙述方式，即从英慧的丈夫、姐夫、姐姐的视角，分别讲述英惠从成为一个素食者到发疯的过程。

在丈夫郑先生的讲述中，英慧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之所以会经过“千挑万选”，选一个这么平凡的人结婚，就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的特点，她不会带给“我”任何压力。那同时是否也意味着另外一个层面的暴力，那就是我可以毫不关心你，可以毫不尊重你，可以对你的身体和灵魂毫无兴趣，意味着从一开始，你就是被挑来挑去的那一个。

事实也是如此，妻子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任何要求，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太好了。直到有一天，妻子忽然决定吃素，吃素这件事，让这个平凡的人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所以丈夫才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要吃素？妻子说：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一个梦”，这句话在小说里多次出现，英慧在面对她的丈夫，她的家人，总是这么开口，但所有的人都没有耐心听第二句。所以，你会发现，她在说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以为你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你病了，我以为你不该不吃肉，这种态度就成为了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加注在她身上的暴力。这种暴力是隐蔽的，哭喊不仅没用，甚至可能引发更多更大的伤害。

也因此，在书中英慧几乎是一个失语者。她更像是一面镜子，不说话，只默默立在那里，让每一个经过她的人原形毕露。丈夫的自私虚伪，薄情寡义；父亲的专制暴力，母亲的愚昧无知；姐夫在艺术名义下的性欲与背叛；姐姐与英惠互为镜像，相爱相杀的困顿人生；以及韩国女性普遍被看轻，被忽略，被限制，被压榨的社会存在；唯独一两次照出爱的时刻，却让我泪流满面。

比如，当姐姐把英惠送进精神病院，当密密麻麻的铁窗进入了她的视线。瞬间，从未有过的罪恶感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胸口。这时，英惠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边说：这里也能看到树呢，姐……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

韩江的文字是冷静温和的，也是倔犟的，充满了女性柔韧的力量。她一直在非常勇敢的揭露一个真相，我们默默吞咽下去的那些东西，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真的是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事实上，觉醒与反抗一直都在，想成为一棵树的女人也无独有偶。

三毛曾经说过，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这些不想为“人”的人，总会引发我的思考：我们在星球上，是不是一定要以动物的方式生活，掠夺，攻击，暴力，追逐，竞争，韩江的答案显然不是。抽空去读读《素食者》吧，抛开热辣辣的诺奖不谈，仅从女性的角度来看，《素食者》的故事会发生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里，它跟国籍肤色语言没关系，毕竟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会与我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