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诗钞

Liu yongqing

序：这是父亲生前所写的诗词，父亲已逝去十二周年了，也是父亲冥寿100周年。父亲生前在教学著述及工作之余，吟诗赋词有三百五十余首，时间跨度长达一甲子。为了纪念老父亲，今特将其大部分的诗词予以收集并发表在“美篇”上，分享……… 汀州春望 一九四五年春汀州邂逅又逢春，绿遍江城柳色新。南国即今惊鹤唳[一]，中原依旧满胡尘。梨花一院孤寒馆，萍迹五年漂泊身。杜宇休催归去好，天涯多少未归人。 [一] 时日寇陷赣南，闽西岌岌可危。 雨夜怀大奎 一九四九年秋小童阶下种芭蕉，添得清阴慰寂寥。可惜怀君君已去，独听蕉叶雨潇潇。 闻河北梆子[一] 一九五五年六月 故乡曲调入青云，十六年来首次闻。枨触儿时多少事，曲终双泪落纷纷。 [一] 时寓上海第一医学院原儿科医院。 輓黄君理先生[一] 一九五六年玉笛山阳欲断肠，情深知己怎能忘？太牢未祭桥公墓，学业先荒陆氏庄。绛帐管弦才绝响，程门风雪已苍凉。愧将些许酬恩意，化作西风泪两行。前尘历历水东流，师弟情缘转眼休。何但追陪常共醉，纵然家事亦相谋。不才过受师门许，敬业恐贻夫子羞。已恨越闽千里远，那堪生死隔悠悠。[一] 先生讳中，四川新繁人，早年留学美国，余就读厦门大学时受业师也。 乐天去杭州情殊恋恋，有「皇恩只许住三年」之句，吾到杭州竟已四年。 一九五七年十月故乡不复有桑麻，客里钱塘暂作家。剩有与人夸耀事，孤山四次见梅花。长堤漫步自沉吟，半日身闲静此心。却爱西湖微雨好，游人少处绿阴深。蹉跎过尽好年华，失意襟怀事事差。一处望情犹未了，满湖春水两堤花。 奉和阮亭留仙两公诗，东邻自忘其丑，竟以狗尾续貂。 一九五八年一月廿日一编重读怅何之，二十年前上学时。尝遍酸甜世间味，解吟卷首两公诗。如此奇文竟有之，灯前惹得泪丝丝。鬼狐恰有真情在，人世空余淑女诗。附原诗 题聊斋志异 王士祯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丝丝。料应厌做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 蒲松龄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窗夜话时。 寄居杭州又是一年 一九五八年春数枝临水自倾斜，白遍寒梅处士家。如此湖山疾驰过，尘忙负尽一春花。又是西湖二月天，碧桃如锦柳含烟。花开怕看十分好，老却春光又一年。游湖乘兴一登楼，忘尽荣枯愁也休，北望故园还自慰，谁能作客住杭州 游严子陵钓台 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我也风尘一布衣，江头访古雨初稀。还亏文叔胸怀广，容得先生坐钓矶。 板壳理论书后 一九五九年初夏惭愧胸无升斗储，狷狂终不掩才疏。年来第一开心事，半日偷闲静读书。 夜饮酒肆 一九五九年八月三十日深夜消愁何处所？把杯臧获屠沽间。酒阑长啸双行泪，都把青春付等闲。飘零廿载成何事？歌哭沿街一酒狂。冷雨斜风归去也，踉跄一任路低昂。 余于庚辰春南下至庚子二十年矣，春日二兄赠画，因题小诗老屋三间半院花，兄忙点染弟涂鸦。怅然往事东流去，廿载依稀梦里家。 六零年五月十日，长兄到杭在玉泉相晤，当日下午即于平湖秋月送别沧海桑田万事非，鹡鸰原上伯劳飞。茫茫湖水依依柳，独傍孤山信步归。 自遣[一] 一九六二年九月廿一日何曾捧檄老亲娱，自愧昂藏七尺躯。教授头衔原尔尔，书生事业本区区。得来恐是塞翁马，充数耻为南郭竽。十载西湖空老大，莫因世俗失真吾。不弹长铗不求鱼，久把浮名付子虚。立德立功焉有我，呼牛呼马也听渠。那能眼内无余子，毕竟胸中要有书。细想如何藏拙好，免人背里笑粗疏。[一] 时有晋升教授之议。 盲肠炎开刀 一九六三年夏无端病起太仓皇，心急偏逢医术荒[一]。药石难惩二竖子，金刀代整九迴肠。不眠每忆童年小，静卧难熬夏日长。从此自夸经历富，求生破腹也亲尝。[一] 医生误诊，病更加重。 第二次进院手术伏前一病到清秋，乍险还夷总不休。捧腹何尝因剧笑，断肠端不为闲愁。微风不定灯摇影，细簟初凉月窥楼。病起自知衰老甚，余生从此付悠悠。 四十书怀 一九六四年难忘负笈盱江边[一]，落魄衣单两少年。白水溪头秋夜月，一番回首一潸然。几篇文字也风华[二]，赢得师门青眼加。枨触老怀缘底事？是谁壁上竟笼纱。风雨八闽经九秋，颠连怎忘古汀州[三]。还亏鹭岛春来早，季子才能解敝裘。江南本不是天涯，久住杭州已忘家。前世应为南渡客，十年仍看兩堤花。早年原也一长无，妄以狷狂酬世途。豪气渐随年岁减，中年始觉此身孤。万事何如风里烟，一忘得失便安眠。心情从此甘衰迈，都把飞扬让少年。飘零糊口寄萍踪，略领人生已半翁。四十早无康济志，步兵多事哭途穷。岁岁寒毡坐未终，苦为生计事雕虫。解嘲强作自宽语，烟雨西湖一寓公。[一] 在江西先后就读南城洪都中学，浒湾疏溪振德中学，省立临川中学，广昌白水省立南昌第一中学，皆在盱江之滨。[二] 就读南昌一中时，曾获科学奖金及高中国文比赛第一名，一时有文理皆佳之誉。[三] 抗战时就读厦门大学，时迁长汀，胜利后迁回厦门。 北归省亲 一九六四年八月车轮碾碎路三千，归省原非故国天。入眼风光还似画，怆怀往事尽成烟。已虚壮岁归衣锦，早有少年先着鞭。怕过沧州城外路，昔年兄弟影联翩。 题像 一九六四年溽暑初消乍有闲，携妻抱子看湖山。飞鸿过处偶留影，满面风尘暂驻颜。 六四年初冬於役上海嘉定，居停主人之子名曰阿大。人前细语颜先靦，弱冠尚随阿母眠。知否鲰生还羡尔，身强有力可耕田。 登桐君山 一九六五年夏一山临江江万顷，竹树葱茏何挺秀，江水澄碧如镜台，桐君[一]临镜自顾影。六年前过桐君山，蓦然相见便开颜，失之交臂登不得，至今梦萦寤寐间。这番登临一盘桓，事出意外倍觉欢。佛殿已无释迦像，清凉全赖竹万竿。人生不满百年内，似此开怀良亦难。[一] 初闻桐君之名以为应是古之美女，后乃知为古之药师也，无知亦何可笑。 生日 一九六五年生日又从忙里去，人间四十一年春。胸中消尽青云志，头上添来白髮新。身贱原宜无故旧，名微耐得久风尘。菟裘未就身难老，还是邯郸道上人。 到慈溪逍林 一九六五年十月苦恨年来似转蓬，江南走遍路西东。一盂饭饱飘骚客，百里雨欺憔悴翁。处我全凭上下手，与人真似马牛风。黄昏每起蹉跎叹，夜读灯前愿又空。 法裕表兄相访钱塘湖上话旧，别后却寄。 一九六六年六月别后光阴付逝川，相逢偶在圣湖边。絮飞蓬转八千里，物换星移三十年。舞剑曾同祖逖早，扬鞭却让祖生先。相期莫负来年约，明月秦淮夜泛船。昆明凭寄一支花，几度西楼望月斜。乍见颇惊人忒瘦，细看始觉鬓初华。湖山客久成乡国，果饵儿时忆外家[一] 。话旧全忘更漏永，又听细雨落窗纱。[一] 幼年舅氏来时辄以火烧相贻，其味甚甘。 炎夏苦热日长无俚，作诗自讼 一九六七年结习难除亦任之，每逢枨触又吟诗。青灯读史忽垂泪，正在前人知遇时。非为勤学补空疏，排遣无聊又读书。展翼鲲鹏九万里，蠹鱼何物也轩渠。莫夸面壁十年功，耗尽年华乱卷中。读到马迁游侠传，始知枉是一冬烘。匡庐泰岱匆匆过，路绕武夷空奔波。未免山灵暗里笑，忙人实少俗人多。惭对朝阳几树花，篷山咫尺似天涯。刘郎不识胡麻饭，错过天台玉女家。休将炎暑怨天公，未必恼人似热中。窗下轻摇蒲叶扇，好风让予大王雄。 旧讲稿成堆，留之何益。 一九六七年为讲数节课，彻夜常不眠。至今讲稿上，尚有心血鲜。狂飙起天末，地转天亦旋。书生尔何用，尚自守残篇。大笑付一炬，顷刻化云烟。灰飞心也冷，何苦种书田。回顾过来路，虚度三十年。 题绉云石 一九六八年名山谁与斗新妍，叠嶂重峦石一拳。家远长为浙西客，谷深犹带岭南烟。遭逢曾有先生赏，身世渐无过客怜。惆怅乌衣双燕子，低飞剪破夕阳天。 感事寄北 一九六九年更从何处话沧桑，岁月中年哀乐长。黄犬难牵悲上蔡，浊醪醉饱羡高阳。覆盆莫辨原无故，乱石争投别有肠。人世息肩真不易，余生可想定凄凉。 窄溪会山刈稻 一九六九年七月清溪饶过几人家，打稻声中日已斜。陌上谁家娇小女，笠边谷穗作山花。刈稻田间烈日高，偏於艰苦见粗豪。累年尽食公家米，今日聊分稼穑劳。 庚辰春与三兄同过宁波，遂至江右，今二十九年矣，再到誌感 一九六九年十月 少小甬江奔旅途，雪鸿印爪已模糊。山前细雨双肩湿，海外荆花一树孤。世路漫夸真面目，风尘已老此头颅。卅年飘泊成何事？除却伤心一事无。 附词二首 忆江南前次过，春雨细丝丝，溪水行舟清见底，满山开遍野花枝，人在少年时。多少事，卅载去匆匆，城郭纵然还似旧，刘郎再到已成翁，摇落又秋风。 余自庚辰春南来，至今年庚戌已三十年 一九七零年卅年往事自家吟，过去屐痕约略寻。寒夜津沽云出岫，初春赣水鸟投林。细针密线慈亲意，遥水重山远客心。怕忆临歧师友语，蹉跎愧对几知音。半壁山河半已残，当年胡虏满长安。伤时自下贾生泪，衣薄谁怜范叔寒？不免屦穿遭白眼，未因口腹累猪肝。少年作客逢离乱，雨雨风风事事难。盱江上下数淹留，尚有人传学业优。旅雁何心频出列？流莺初啭竟无俦。幼年有志风前散，春梦无痕醒后休。去日浮沉何最似，西湖漂泊几沙鸥。 灵峰观梅 一九七零年颓墙破壁灵峰寺，为访梅花几度来。笑问孤山林处士，可知此处雪中开。春寒何事苦淹留？二月杭州雪未休。莫道嶙嶒高洁骨，压枝雪重也低头。 书来书来戒我莫吟诗，此意昭然我亦知。只是闲愁如蔓草，遂教未死尚抽丝。放翁明月清风夜，杨恽酣饮耳热时。至竟人言能防否，无诗未必便无辞。 再寄北世情冷似鬓边霜，三径荒芜旧草堂。燕子已飞新主第，宫人还着过时装。久迁颖上甘离井，长谪夜郎当返乡。广市杀人曾有未，曾参被指太荒唐。 五一节前，卫星上天，锣鼓声里，兴奋不眠卫星飞上大罗天，喜讯传来佳节前。宇内却看谁默默，太空又见我翩翩。狂欢热泪纷如雨，讹诈妖氛顿化烟。惹得嫦娥还艳羡，绕行只好让君先。 中秋久雨，望后自玉泉归寓，湖上见月。 一九七零年久雨新晴碧落宽，波光万顷露初寒。嫦娥总嫌团圞好，只许人间见缺残。 野营入四明山 一九七一年二月逥合山径出云间，足蹇才知道路难。春雨不饶行路客，溪声满耳四明山。 野营住紫溪访紫溪瀑布访胜何辞步履艰？十寻白水落潺湲。山深只是游人少[一]，也似人才没草间。飞泉直下却轻盈，耻向人前乱出声，可是山居真隐士，无言厌薄世间名。梦云唤起卅年前，夏日寻山抚水边。一样飞泉人一世，麻姑再见也凄然[二]。[一] 飞泉题识绝少，仅邑人苗君题白水潺湲四字而已。[二]一九四零年夏，随长兄游南城麻姑山。山上有瀑布，名曰：玉练双飞。 紫溪 一九七一年二月紫溪数日住，俨似住仙家。依山几瓦屋，山下溪水哗。溪清竟如此，历历见石沙。剖竹度泉水，甘洌胜春茶。门前几桃树，春早未着花。近山竹色翠，远山瀑布斜。细雨客回首，临去尚咨嗟。红尘三十里，何得住烟霞。路逥村不见，左右数山遮。此地何时再，转眼又天涯。 归途宿兰亭 一九七一年二月禊帖几行东晋年，自今视昔渺如烟。平生数过山阴道，未访兰亭总缺然。 偶成 一九七一年春行年近五十，尚有童心存。每忆孩提事，事事皆消魂。稍长客南方，碌碌何足论。多少未了事，多少未酬恩。荏冉光阴急，岁月去纷纷。偶携幼子出，旁人疑是孙。吾老至是乎，不信竟黄昏。 庚辰春自宁波乘船至江口，舍舟步行。今春于役象山，再过江口。 一九七一年江口镇头有旧踪，江南春暮绿荫浓。看山未改童年兴，照水惊非昔日容。已把长风万里浪，化为烟雨暮天钟。一枝荆树知何所，愁见山花万万重。 三寄北仍用霜凉韵去国匆匆数十霜，水枯渤海已栽桑。清流那复分王谢，白髮空余说上皇。旧事重提神索漠，新诗略写景凄凉。负薪斑白西风里，谁识当年小凤凰。 彭雪琴尚书为俞曲园先生画红梅，马某为镌于石上，事在光绪戊寅。余偶游湖上，于孤山西麓见之。春色俞楼亦可怜，湖嵌横卧圣湖边。游人谁问前朝事？豪杰名士尽化烟。尚书逸兴写臞仙，此事依稀九十年。湖上想曾传说遍，于今不值一文钱。偶向孤山信步游，无心陈迹苦寻搜。蓦然觸起兴衰感，不是伤心也泪流。附曲园俞樾原唱老彭淡墨写臞仙，不画红梅三十年。特为俞楼助春色，燕支多买不论钱。更感多情马少游，湖嵌八尺细雕锼。他年甘矸争摹拓，会见人间万本留。 四寄北 一九七一年秋一夜西风万里霜，凄清怕话旧家乡。铜驼寂寂荆榛满，门巷萧萧野草黄。陋室自怜人顾影，长空却见雁成行。眼前又是朔风冽，可有穷冬雪里裳。 春日湖上 一九七二年花放碧桃三月天，钱王祠外几留连。算来不负江南住，消受西湖二十年。清明小雨雨西斜，傍水依栏细品茶。毕竟坡公胜杜老，吟诗解向海棠花。 闻二兄到京 一九七二年春衰年尝遍世途艰，齧雪吞毡已等闲。只道长流鬼方国，竟能生入玉门关。翻云覆雨须臾内，加膝投渊转瞬间。何用浮生常自苦，且为小聚暂开颜。 除夜 一九七三年二月身衰勤防病，室小梦移家。又受儿辈累，戚眉度岁华。 时永年卧病，永清升学受阻。 到苏州 一九七三年春名城久向梦中游，辛苦应差愿始酬。自解征衫还自慰，暮春三月到苏州。钟声夜半寒山寺，沧浪亭边水榭幽。画里留园留不足，今生怎不念苏州。往事前人去已休，盲翁商女唱风流。才人踪影无寻处，半日匆匆过虎丘。苏州多少状元郎，尚有何人说短长。王谢堂空春燕去，名园几处自斜阳。 无锡鼋头渚 一九七三年春静坐鼋头渚，烟波望太湖。风帆联古越，波浪撼东吴。岸石恍疑动，远山淡若无。欲寻范蠡去，一叶扁舟孤。 哭永年 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枕畔呼名气渐休，伤心抚汝泪倾流。聪明已逐黄泉去，惨痛空留白发愁，沉痼原知医罔益，痴心终望疾能瘳。世间焉得回生术，季父[一]今宵已白头。[一]在古代，兄弟之间的称呼通常按照年龄顺序，用“伯仲叔季”来表示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 浦江阻雨因忆厦门旧居 一九七四年六月旅舍不眠连夜雨，阶前淅沥到天明。却怀南国清秋夜，爱听芭蕉滴雨声。 临江仙 五十自寿少小不知天地阔，赣闽万里行程，想从书卷觅功名，三更灯火暗，埋首日营营。白髪数丝今老矣，可怜一事无成，无缘青史姓名轻，半生流水去，何事不心平。 喜二兄到杭 一九七四年秋南来恰喜近秋阳，相见悲欢话正长。荆好还添微雨润，被温可耐夜风凉。艰难岁月身还健，花甲年华鬓未苍。莫负湖光山色秀，几人盼得到钱塘。 秋日两兄及先妹相聚杭州遂又言别 一九七四年相逢莫作异乡看，千里飘蓬处处安。晴日微风湖潋滟，中秋未雨月团圞，共知欢聚为时短，不觉深谈到夜阑。忍住临歧千滴泪，衰年兄弟别离难。 步韵和毓煊侄君家西圃有高台，竹马同嬉亦快哉。故国谁吟箕子句？早年我识阿咸才。心劳应世难藏拙，眉为怀人始暂开。造物肯容身老健，定能燕市共衔杯。 接台湾三兄来信 一九七四年 天外家书意外飘，心头惹起浙江潮。一衣带水天涯远，两地音尘岁月遥。松菊虽存都易主，椿萱不幸已全凋。自怜绝似堤边柳，湖上微风便折腰。 春日行役，车过诸暨弥望皑皑皆李花也 一九七五年不管西湖花似锦，偏於此际又离家。差强人意些些事，一路惊看玉李花。银山雪海漫相夸，白遍山崖与水涯。岁岁江南江北路，才看如此盛开花。此花真不负东风，雨后初晴万万丛。一树夭桃开正好，千株琼玉一株红。 衢州道上几间茅屋傍山边，路转溪回别有天。屋后数峰山色翠，门前乱石走清泉。江水柔蓝石满滩，伊谁能画好峰峦。东风还比荆关巧，吹放山花似着丹。 衢州项家小住 一九七五年三月乌溪江水绕山弯，陡壁插天势太蛮。且向忙中领闲趣，静听鸟语满春山。 访通济桥水库 一九七五年三月浦江十次枉驰驱，野店荒城客自孤。微雨披蓑访胜去，群山环抱水成湖。 归途口号 一九七五年三月去时玉李映春寒，数日归来半已残。雨自纵横花自弱，居然不许两回看。 春暮 一九七五年九十春光指一弹，心情花事两阑珊。从来世路因人窄，那得愁怀为酒宽。呼叱何妨由醉尉，风尘尽可老方干。新丰卧听潺潺雨，一任居停白眼看。陌上花飞絮满天，春归已是箭离弦。绝无绮梦化蝴蝶，剩有深更啼杜鹃。过眼韶华何草草，困人薪水自年年。可叹局促盐车下，那禁伧荒乱施鞭。 答二兄[一]老味真同蔗味甘，爱吟乐府忆江南。西湖三月春如海，堤上花开水蔚蓝。[一] 来信有重游江南之意。 永和以蟋蟀置床下 一九七五年蛐蛐微吟报早秋，儿时旧事忆悠悠。提壶灌穴沿长陌，缓步寻声傍土邱。调遣强兵摩敌垒，功成大将戏封侯。再听稚子谈蛩斗，权作年光已倒流。 到德清雷甸塘北[一]轻吟七月古诗篇，又向苕溪泊客船。寒雨一宵听淅沥，乱泥十里走蹁跹。年来失意人皆远，事到艰难我又先。晨起村头桥上望，迷离晓雾满前川。[一] 时因农业学大寨到雷甸光辉大队。 幼年读书江西南城景云寺，春日寺后桃花怒放，采置书中，已三十余年矣。偶而开卷，赫然尚在，因成小诗。 一九七六年尚记河东景云寺，桃开百亩灿如霞。熟知开卷春还在，三十年前一片花。 金陵怀古 一九七六年 癸丑年春曾於南京小住，吟怀古诗未就。今夏有洛阳之行，又过南京，遂足成之。金陵王气屡沉消，不尽长江早晚潮。最是白门披拂柳，六朝送尽又三朝。三千里地旧南唐，不识干戈国遂亡。几曲新词空绝代，可怜才子作君王。驱除胡虏射天狼，夺得金陵作帝乡。坐镇东南控冀北，英雄只有明高皇。 旧院风流久寂寥，一篇杂记记南朝[一]。故宫禾黍知何处，漫说清溪长板桥。剩水残山风雨摇，党同伐异各喧嚣。渔樵耻说弘光世，臣佞君昏北骑骄。万里长江已撤防，秣陵一夕属洪杨。遂由竖子成名去，太息当年旧战场。三军北指阵云开，大将中原逐鹿回。自得江山旋自失，剡溪虽美怎归来？[一] 余怀“板桥杂记”记故明留都旧院盛况，甚悉。若清溪长板桥谁复知之。 洛阳故城 一九七六年千年陈迹已模糊，窄巷无从认九衢。矮屋临街尘拂面，犹听人说九朝都。洛阳营第竞奢华，花石池台举世夸。今日名园无一处，路边唯见马缨花。 游洛阳龙门山龙门山色望中收，伊水南来万古流。兴废悠悠何限事，汉唐盛世帝王州。 七六年八月携家人游黄山，得诗数首。登黄山天都峰悬崖凿径入云端，对此休歌蜀道难。忘却险夷心转壮，危峰便作坦途看。天都奇险庆生还，也似班生入玉关。直上顶峰云雾里，此行端不负黄山。 夜宿北海宾馆，倦甚，梦中犹恍如在山径奇险处也。恍疑再过鲫鱼背，闭目如临百步梯[一]。一夜孤馆眠不稳，惊魂尚落玉屏西。[一] 鲫鱼背在天都峰顶，百步云梯在莲花峰下，皆黄山最险处。玉屏峰为黄山七十二之一。 八月二十二日排云亭观云海，傍晚携永和再至。如絮如绵铺作海，海中尚有数峰青。危亭莫化孤舟去，一叶随风入渺溟。 登始信峰，甚佳，翌日再至，则身在云雾之中一无所见。始信峰头望，奇山入目来。旁人谁肯信，仙境我徘徊。临去心犹恋，重登始信峰。山灵羞再见，满谷白云封。 别黄山 蜡屐平生能几两，游山未趁少年时。清凉顶畔烟云巧，始信峰前石笋奇。陟险不辞心凛凛，言归未免意迟迟。黄山峻峭人垂老，再说重来那可期。 黄山归来遂觉一路群山无可瞩目赏松曾到玉屏峰，云海曾看浪万重。不是归途无兴致，青山可奈太平庸。 雨中游南山诸洞因忆旧游菡萏香消暑已收，西湖又是桂三秋。香飘十里南山路，细雨依稀似旧游。濛濛渐润桂花枝，古洞苔滑举步迟。每认前踪添惆怅，只因都在齿衰时。 五零年省堂上於南昌仁寿里。二十六年后重到其处。徘徊瞻顾旧居前，往迹重寻自泫然。膝下晨昏犹昨日，城头鹤梦已千年。难忘白髪倚闾影，空对黄阡拜墓烟。衣食初丰余痛在，养亲焉得到重泉。 遣怀 一九七七年五月无才只合让人先，无梦无求便宴然。久系瓠瓜甘弃置，何须鸡肋累衰年。重来冯妇人争笑，前度刘郎我自怜。愧煞阿婆老如许，何颜梳洗到人前。 又到沪上 一九七七年路尘扑面鬓萧萧，撩乱心怀总寂寥。四月豫园春已老，几分惆怅提篮桥。 携永和动物园看虎称王百兽声何重，童稚围看势已亡。细嚼彘肩栏内卧，英雄末路太凄凉。 盛夏陪仲兄游三潭印月，留影，仲兄命题。四方糊口各西东，如此湖山几日同。试看曲桥相倚处，三潭正印两征鸿。 暑日二兄由武昌经南昌到杭，小住半月北归，别后却寄。 一九七七年燕山浙水路何长，难得萍踪聚一堂。溽暑未同姜氏被，当风且对苏家床。儿时竹马谈清夜，故土铜驼话夕阳。鲁酒一杯人老大，酸辛世味足炎凉。光阴岂可再蹉跎，三载钱塘两度过。依旧西湖光潋滟，仍然鹫岭势嵯峨。老来渐觉亲知少，归去凭添别绪多。相慰强留超脱语，人生何处不婆娑。 编写教材夜深矣，书以自遣安得身闲坐钓滩，许将得失等闲看。路边苦李争何味，月里丹枝折亦难。重说成名心早懒，偶谈功业兴都阑，如能卖卜谋生计，肯抱琵琶错杂弹？ 出席浙江省政协常委会，吟诗自嘲 一九七八年初见机而退谈何易，世事难容袖手观。如此郭郎还粉墨，惹他鲍老笑阑珊。春回大地冻初解，怨满人间心尚寒[一]。尽有头巾堪漉酒，干卿底事乱弹冠？[一] 十年动乱心有余悸。 伤老 一九七八年七月望前闻越次提升教授之命，翌日浙江日报又指名褒奖，然余自伤老矣，盛名难副徒增愧耳。卅载称师鬓渐华，虚名不意又重加。时过花发香应减，春老莺啼韵已差。逝者如斯流水去，无能为也夕阳斜。暗中邓禹频相笑，谁赏衰翁壁上纱？ 自题拙编材料力学区区留姓氏，多少不眠宵。疑误频翻检，求全细镂雕。名山何杳眇，鬓髪已飘萧。午夜重开卷，心情太寂寥。 古人饮酒渊明藏古琴，有柱而无弦。趣寄琴声外，抚摩自悠然。先生亦好饮，饮少辄醉焉。也如爱琴意，意不在酒泉。淡薄甘恬退，心在羲皇前。 七九年春末有太原之行，车经河北由石家庄入晋。故乡久已似他乡，垂老重经意自伤，巴蜀有堂留杜甫，庐陵无土住欧阳。轻飘柳絮春将暮，乱坠榆钱昼转长。未改乡音谁识我？客来何处太凄凉。 四月廿七日到太原住晋祠招待所，院内桃李盛开犹然春日也。节过清明春即去，江南桃李早成尘。行程两日三千里，却到并州赶上春。 出游天台雁荡 一九七九年八月难得浮生几日闲，不辞炎热路途艰。老来却喜身腰健，去看天台雁荡山。 灵岩寺小住灵岩小住即蓬莱，天柱展旗两扇开。奇峰直插云霄去，龙湫水从天上来[一]。[一] 此小龙湫也。 观大龙湫轻舒漫卷又迁延，似绢如锦态极妍。水落银河九天远，凌空强半已化烟。珠帘万丈叹神工，摇曳轻飘细细风。石尉安能比豪富，珍珠万斛落晴空。 冒雨乘车登天台山风狂雨骤石嶙峋，欲访天台不顾身。倘使偶然遭不幸，便如采药遇仙人。 宿天台龙王堂，翌日天晴看石梁瀑布雨后深山夏亦凉，天台一夜宿空桑。独爱山溪新涨水，一路喧阗到石梁。看瀑名山愿已偿，滔滔白水去堂堂。衰年自愧才华尽，不敢吟诗写石梁。 王次回诗云“天台再许刘郎到，肯惜千回度石梁？”余到天台戏反其意。红尘隔断路悠悠，作婿仙家我却愁。欲度石梁心胆怯，刘郎到此已回头。不乞仙家一盏浆，游山自可寄清狂。天台虽到刘郎老，那有闲情度石梁。 天台国清寺名山古刹各千秋，难觅高僧土一丘。尽让大江东逝去，门前溪水自西流[一]。[一] 国清寺前溪水西流，唐高僧一行禅师有“一行到此水西流”之句。 赴京 一九七九年十月此行殊觉太无端，难乞闲身进退宽。败履还存虽可曳，儒冠已误那须弹？舟行浅水收帆易，鸟遇高风息羽难。一介冬烘何足数，附人骥尾上长安。 不寐学剑南体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枕上无端梦不成，披衣起坐已三更。侧身人海聊终岁，没世无闻也一生。事去眼前疑有影，愁来心上总无声。可怜抛却经纶志，换得些些讲课名。 重到厦门大学勤业斋 一九八零年七月 关情自访小蜗庐，三十年前此读书。山色自然还似旧，朱颜早已不如初。黄垆虽在情无绪，华表重来怅有余。此景何堪再回首，昔年种树尽扶疏。 北上过沧州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日不念西湖春似锦，偏於此际奔京华。梨花淡白东风细，望断沧州梦里家。 又访厦门大学勤业斋，则已改建为新楼 一九八二年八月乘兴重来意缺如，新楼换却旧时居。无缘剪烛重听雨，安得临窗再读书。斑鬓今朝真老矣，囊萤昔日敢忘诸？山前彳亍情无奈，瞥见农家仍故庐。 游宜兴善卷、张公、灵谷三洞，追挽吴鸿钧兄，吴宜兴人也 一九八三年三月廿八日黯然一别卅年前，往岁闻君已化仙。少小相知今已矣，山前水际自潸然。一见倾衿弱冠初，此行倍感老怀孤。忍看阳羡溪山好，已似黄公旧酒垆。 到京[一] 一九八三年六月谁道身如不繋舟？长安小住且淹留。诸公奇策原应献，似我孤帆早可收。年老廉颇惟健饭，数奇李广不封侯。刘蕡未必无才识，可奈年华逐水流。[一] 参加第六届全国政协会议。 昆明讲学，云南工学院诸友车站送别 一九八四年春难得昆明雪后天，长亭相送意拳拳。八千里路霜侵鬓，说到重来已黯然。 甲子初冬，经汴洛由宝鸡入蜀，成都小住，游峨嵋，取道重庆过三峡到武昌。蜀栈秦关万里程，远游兴至即成行。丰碑祠庙明良义[一]，山月峨嵋今古情。花甲人经三峡险，连天浪送一舟轻，山川佳处频回首，未是蹉跎负此生。[一] 在成都游武侯祠，其实乃先主及武侯君臣合祠也。 武昌小住二日，别去身可康强问在先，都因皆已是衰年。儿时旧事同谁说？剩有自家兄弟怜。老年一聚诚非易，强作欢颜别更难。送我莫登高处望，一舟东去大江寒。 奉和杨昆[一]兄见寄 一九八四年忆君如鹤少年姿，相见惊看鬓有丝。不负闻鸡同舞早，果然投笔立功奇。才吟云树相思句，又诵河梁送别诗。三十六年才一会，殷勤还订再逢期。[一] 杨昆，江西人，厦门大学同学。时为新疆计委副主任。 到京住丰台季二兄 一九八五年春寄身人海叹伶仃，世路何人放眼青。落笔愧无传世句，吟诗只让阿兄听。 再赴昆明车过江西 一九八五年八月垂老怕思量，怆怀过豫章。少年多少事，生死两茫茫。 重过严子陵钓台 一九八五年八月下旬 又见江边古钓矶，廿年踪迹记依稀。重来可向先生告，依旧西湖一布衣。 重游黄山 一九八五年十月不意重来却又来，名山入眼已心开。险峰不履知衰矣，云海重看亦快哉。始信峰前颇惆怅，光明顶上几迟回。下山屡顾云深处，余兴还怜屐上苔。 黄山遇雨咫尺难相见，天都云雾间。平生夸壮举，冒雨上黄山。 雨中登莲花峰，下峰后过百步云梯，出螯鱼洞，云开，回望莲花峰如在天上。雨停渐启密云封，喜见莲峰浴后容。指点云端天际远，前时我也寄游踪。 太平湖道上路绕溪弯溪绕山，水似镜台山似鬟。莫道渊明托幻境，桃源原自在人间。 重理板壳理论，二十余年前旧稿也 一九八五年冬搁笔轻揉两目枯，求名积习未全除。弹成曲调知谁顾，雕出鱼虫懒自嘘。无分经纶空解事，惟留铅椠伴粗疏。为将豪气消磨尽，坐对青山又著书。光阴廿载去堂堂，旧稿重理感倍长。何物科名困罗隐，竟然郎署老冯唐。毁誉众口谁能料，得失於心自酌量。偶倚栏杆舒远目，衔山落日已斜阳。 冬至日菊花尚开声名自古重陶家，一任窗前自猗斜。怎怪花中偏爱菊，雪飞长至尚开花。 在京晤毓煊、耀普、迺勤 一九八六年三月人生岁月能多少？一别何堪卌七年。争说少时同莞尔，都忘鬓髮已幡然。骈肩冀北无缰马，孤棹江南未繫船。珍重今日白头会，京华乍暖早春天。 遣怀 一九八六年九月碌碌浮生已寡欢，平添惆怅更无端。早年意气消磨易，迟暮心情排遣难。老去须能甘寂寞，秋来未免兴阑珊。纷拿世务何劳问，原许先生壁上观。 春日到京 一九八七年三月京华又踏软红尘，珍重年来老病身。不计升沉何苦尔，便忘得失也为人。笙竽滥奏权充数，棋局旁观忽又新。隔座老翁言絮絮，不妨樊哙作佳邻。 所编材料力学印刷十次，出书数十万，闻与高等材料力学同有送评请奖之议 一九八五七年六月难忘亲笔一行行，冷雨孤灯夜未央。惭愧书生无好手，传名只得靠文章。立功垂范英豪事，日弄丹铅剩我曹。於世如能微有补，鲰生敢惜十年劳？下里巴人曲几章，竟劳玉尺细评量。公然弄斧班门内，汉使前头夸夜郎。 前诗既就意有未已常记天台水一溪，大江东去彼仍西。生憎鹦鹉随人语，何若流莺自在啼。巨擘门前少往还，因人成事亦酡颜。奇峰我自夸临桂，拔地无依自作山。 弟子高飞应夫婿邹君之招，赴美求学，枉道杭州话别 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一日年来懒过少年场，却喜彭宣到后堂。似此师生今已少，多君枉道访钱塘。屈指行期屡计程，闻声倒履已相迎。频夸老健颜先喜，一种深沉弟子情。桃李门墙影不单，几人枉驾共盘桓。无须更叹知音少，早作忘年小友看。 清才曾是在门墙，老我颓唐却未忘。高结双丫凝目坐，马融绛帐也增光。异国云天路万重，为求深造去从容。伤离伤老临歧语，还望君归我再逢。 登黄鹤楼戏吟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崔颢题诗去，青莲搁笔来。邈焉吾小子，何敢吟诗哉。 别武昌欲行又止屡沉吟，手足情怀老益深。又是明朝江海去，多留一刻也千金。 无题 有序一九八七年冬无题诗始自李义山，遣词幽微索解为难，元遗山已有“苦恨无人作郑笺”之叹。然诗人遣兴原在有无之间，过求郑笺未免胶柱。况义山一生坎坷，托诗寄慨，正恐言在此而意在彼也。后世学义山者不为西昆便为香奁，愈变愈漓，其去义山也益远。梦到蓬山弱水东，屋梁月落五更钟。晤言聊慰长年忆，远别难知何日逢。未免有情留倩影，可怜无处觅芳踪。海滨我到人安在，波浪心潮各万重。青鸟音书望欲穿，离怀深处语难喧。箫聲已咽秦楼月，梦境还迷洛水烟。相见矜严言淡漠，别离追忆意缠绵。天台更比天涯远，又惹刘郎一惘然。 材料力学竟评为全国高等学校优秀教材矣 一九八八年三月兀兀穷年鬓有丝，寒毡耗尽少年时。缀文岂是名山业，走笔全无绝妙辞。早岁求知期用世，於今遣兴偶吟诗。忽传纸贵洛阳市，方有人怜老左思。 病起 一九八八年尽失东隅拙自图，光阴今已进桑榆。事忙不觉春光晚，小病才知老境孤。霸主还怜二毛否，东方得饱一囊无？壮心至竟消难尽，犹复悲歌击唾壶。 杂诗 一九八八年龚定庵已亥杂诗多至三百余首，余偶为之仅得四十余首耳，才之不相及也如是。杂诗几首记生平，寄兴怀人写性灵。老去忘情犹未了。低吟时有泪星星。难觅江西旧爪痕，昔时师友几人存。盱江作客年还幼，多少悲欢怕再温。日记权充记事珠，免撄文纲付焚如。些许师丹还未忘，偶尔思量总唏嘘。前辈合肥杨慕韩，全凭文字识方干。疏溪一奏阳关曲，人海茫茫再见难。 赣东烽火彻空红，急走抚河路渐穷。卧病南丰闻寇惊，一城死寂月明中。 赣东之役，仓皇出临川走南城再奔南丰，病虐，倭寇游骑距城八里，舍去，余遂得免。群山环抱水边村，以沫相濡两弟昆。每忆溪清花似雪，酸辛忘尽剩消魂。广昌白水两年。半壁东南又阻兵，汀州一夕几回惊。避倭万里今何适？家国多难命亦轻。欢呼胜利已成空，爆竹盈城不送穷。除夜伊谁同守岁？困人恶虐睡朦胧。 胜利后在汀州度岁，豆芽一盘，饭半盂，疟疾忽发。四十年前字几行，重重自勉意何长。穷年至竟成何事，外愧蹉跎内自伤。 偶翻旧书见昔年自勉之语。少年攻读费工夫，不省窗前春夏殊。垂老才识勤罔益，要人援引要人扶。身世寒微涉世途，区区凭借我都无。凡庸尘下周旋遍，难说今吾尚故吾。厦门前后六经秋，南国春温草木柔。闽语难通情亦淡，一帆北指未回头。一住杭州如许年，一湖春水六桥烟。清风明月皆吾有，便向山前又水边。五十年来从未归，人民城廓早全非。人人尽说江南好，合老江南丁令威。总角人称小有才，於今壮气已蒿莱。小时了了长如此，不待人言也自哀。还忆刘賁少壮身，高谈雄辩见风神。锋芒磨尽归平淡，事事年来总让人。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才尽年衰重读此，心寒气索有余哀。诗家我喜袁随园，门户纷争却惮烦。只爱先生诗笔健，淋漓犀利写心源。渔洋一代推名家，拜读如看隔雾花。缘分因人随处有，无缘却也莫强加。 莫笑吟诗意境窄，原为自适写襟怀。忧国忧民诸公在，焉用操心劳我侪。片纸涂鸦何足论，伊人却自善珍存。人生聚散萍浮水，偶尔相知也是恩。满枝结子树成荫，春梦随风无可寻。惆怅深林独漫步，流莺何处有清音。结髮从戎不后人，总思匹马立功勋。未知将顺贵臣意，那得封侯竟到君。何用重提故将军，霸陵尉醉怒呵嗔。怜君失路也如此，掩卷嘘唏一怅神。 以上两首读李将军列传。夏日冬阳任否臧，书生未便细评量。有人偏喜秋风劲，爱煞江天万里霜。山呼日日谨如仪，学术权威罪亦奇。还幸诸公高着手，未曾断送老头皮。翻手作云覆手雨，风波卅载太频频。竟将百姓作刍狗，叹息圣人何不仁。求升彼界香频拈，似此居心近趋炎。自愧生来无佛性，佛前从不诵楞严。 见礼佛者。恕我狂言妄自尊，都缘不是皈依身。如来两目低垂处，只见烧香膜拜人。 释迦秀目下垂乃庄严慈悲之相，顾乃以谐语出之，真地狱中人也。我佛慈悲其谅我哉，一笑。久安清苦耻言钱，老虑饥寒亦可怜。纵使刘郎豪气在，可能枵腹不求田？ 老矣而通货膨胀不已。上下交征举国商，江山随意可平章。听来尽是升平调，谁与编氓共悚惶？无多相聚便登程，恰是微疴韵转清。亲理羹汤陪夜话，恩师慈父两重情。良药相将当束修，重重赠予意何稠。高情似此心虽慰，可耐高情我怎酬？ 事无不可对人言，语出温公其实难。尚有委蛇多少事，但求无愧此心安。月有阴晴缺又圆，英雄割据各纷然。铸成凄绝人寰事，骨肉暌违五十年。 如明春三兄归来省亲，相别已四十五年，博奕从来我未能，沉酣泥饮亦何曾。各人自有性情在，一任旁人说自矜。平生不博奕，饮酒不醉。惘然若失意阑珊，一日胸中数往还。心绪更从何处说，可怜似在有无间。道是无晴还有晴，竹枝词妙变新声。偶因有感翻诗意，莫把无晴当有晴。漓江碧水桂林山，讲学余闲草草看。独秀峰前空兴叹，神疲体倦欲登难。已向风尘老此生，书生一介一无成。却因几卷兔园册，竟被人间识姓名。 山东建材学院教授邹某素眛平生，相见问名连称名人不已。十年著述笔飞驰，覆瓿烧薪各任之。却是阿咸能读此，惊呼臣叔不曾痴。 闻永熙能读所编材料力学。偶然还著数行书，说到成名已洒如。只是身衰心未下，握管稍觉意宽舒。少年貌寝贫家子，那有东邻屡窥臣。闻道朝云今也老，无情有憾也伤神。近来岁月半消磨，白髮似随梅雨多。苦羡人家春正好，问君底事总蹉跎？闲吟变为述怀诗，寥落心情难自持。吟罢无言心绪懒，灯昏人静夜阑时。 无题 一九八九年六月多时怅惘画楼边，人面桃花俱杳然。便对玉箫期再世，却因锦瑟忆年华。绿梅结子春如水，乌桕凝霜月似烟。可奈此情难割舍，万千思绪未成眠。 无题诗书后人静更阑思不禁，风怀老去果何心。苍凉四海谁知己，诗署无题寄慨深。广坐稠人甘哑喑，荒林僻径自哦吟。每吟锦瑟蓬山句，便惹伤怀泪湿襟。 宿天台国清寺 一九八九年八月一日早课钟声落碧空，惊回客梦尚懵懵。自惭不解空王法，也看阇黎拜梵宫。 重游天台欣然两度到天台，古寺名山望眼开。华顶云封能蔽日，石梁水落再闻雷。溪迴涧底西流去，雨携秋声北向来。桑下纵无三宿恋，却缘清景一徘徊。 南乡子 宿国清寺何用说行藏，消尽英年鬓有霜。得失缠身犹未了，神伤。险阻艰难已备尝。三夜宿禅房，暮鼓晨钟韵味长。谁指迷津登彼岸？慈航。极乐西方总渺茫。 天台赤城山有石碣云：建文帝两次度岁处。按明史纪事本末亦言建文帝游天台者屡矣。逊国传闻事可哀，深宫烈火费疑猜。想因人厌燕王酷，便道芒鞋故主来。 又到宁波 一九九零年二月明州又得几朝留，依旧甬江滚滚流。五十年前年少事，都因重到上心头。 二兄以拙句入画，寄诗见意 一九九零年三月时住丰台几章俚句入丹青，往迹重重笔下生。尚有一重难画出，老来兄弟友于情。漓江碧水桂林山，别后心中几往还。赖是阿兄知此意，名山写入画图间。 游千岛湖排岭镇 一九九零年四月群山水渍成千岛，招引衰翁几度来。启户颇惊晨雨急，泊舟为待雾云开。海公遗爱新祠庙，严子高风旧钓台。贪看峰峦真面目，不嫌水上路迂回。 移居，旧书刊弃去甚夥，戏吟 一九九零年六月蜗居无处能容尔，堕溷升茵任所之。却似香山老居士，满怀惆怅遣杨枝。 建德清风洞 一九九零年七月洞口凉风吹习习，江山如此亦神奇。安能此处安枕席，消尽杭州酷暑期。 建德大慈岩依岩石径势纡盘，乘兴登临力渐殚。强饭廉颇非不老，休将衰态让人看。 九江浔阳楼 一九九零年八月四日浔阳楼甚古，白居易已有题诗，今则满壁皆宋江等人也。琵琶一曲客中听，司马青衫泪涕零。今日唯知水浒传，伊谁为访琵琶亭。 庐山东林寺 一九九零年八月五日虎溪三笑处，水枯石桥存。入社陶元亮，悠然酒一尊。 锦绣谷 一九九零年八月六日登山步履未蹒跚，许我名山取次看。奇石崚嶒锦绣谷，匡庐独擅好峰峦。 秀峰双瀑 一九九零年八月九日峰前观瀑立移时，水落神驰有所思。此是青莲题句处，后人何用再吟诗。 山中小住自怜九日山中住，面目庐山识得无，窗外峰峦原历历，忽然云绕便模糊。 庐山 一九九零年八月几度江上过，指点望庐山。今朝得小住，益觉非等闲。峰峰山色翠，处处水潺湲。非徒山色翠，古木姿清妍，多处潺湲水，汇成瀑布悬。峥嵘锦绣谷，绮丽三叠泉。曾到含鄱口，谷深满云烟。一访白鹿洞，遗风仰先贤。久闻五老峰，未登心拳拳。高风陶彭泽，见山自悠然。沦落白司马，花径曾留连。太白神来句，银河落九天。坡公此山中，面目识未全。古人咏匡庐，奚止千百篇，我无生花笔。自愧落言诠。却喜暮年游，形疲亦勉旃。 厦门大学校园漫步昔年读书地，今日又重来。讲堂与寝舍，含情看一回。校园桃与李，皆我去后栽。相逢无人识，踯躅自徘徊。缅怀黄夫子，奖许独怜才。春秋多佳日，招引总追陪。一别分闽越，夫子归泉台。小楼师旧居，瞻眺自生哀。虞田方先生，荐我曾为媒。不图无妄灾，中年竟摧颓。惆怅忆往事，怀抱郁难开。 重到厦门大学 一九九零年十月相思树后见宫墙，故梦难寻卌载长。今日重来真是客，昔年望此当还乡。迷离美奂新黉舍，眷恋低回旧讲堂。再过山前溪畔路，万端感慨老荒庄。 游张家界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八日心平何处不坦途，一杖相扶未为孤。冒雨步登黄石寨，可曾有此老翁无？壁立群峰云脚低，雨停水涨金鞭溪。游人漫与黄山比，各占清奇怎品题。 车过常德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十日幼读桃源记，今朝过武陵。陶公写幻境，指实却无凭。 小雪日偶步玉泉见海棠花发 一九九零年怪他春日去匆匆，特地初冬再度红。开不逢时花仍艳，枝头吹过北来风。 寄李远康兄重话汀州意惘然，事过如梦复如烟。萍踪聚散常相左，即景怀人各一天。 冬日三兄到杭 一九九一年一月三十一日云天千里冲严寒，再到钱塘岁已残。切嘱身衰应摄养，更怜体弱劝加餐。终风苦雨晴偏少，地棘天荆路亦难。小聚匆匆又离去，一轮冬月暂团圞。 北上过沧州，见车站铁狮子模型 一九九一年三月铁狮指点过沧州，童稚光阴逐水流。庚信衰年还作赋，仲宣春日又登楼。天涯垂杨舒青眼，故国伊谁识白头。住久杭州归意懒，凭窗东望只生愁。 北京即事 一九九一年四月四日胸前标识代牙牌，樊哙淮阴亦等侪。惹得路人齐注目，一行车队过天街。路边乍见迎春花，春到京城气自华。未免西湖桃李笑，清明何事不回家。 三游严子陵钓台 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八日云台不换钓竿轻，烟雨桐江倍有情。也算故人应不忝，已然三次谒先生。 奉和二兄再叠前韵 一九九一年六月平生无梦到牙牌，苜蓿堆盘属我侪。偶逐孟尝门下客，十年附骥过天街。西湖不少盛开花，尽可安居赏物华。怕过燕南赵北路，可怜故土已无家。 自遣 一九九一年八月年来久已忘穷通，强半光阴著述中。岂有奇才夸倚马？唯余小技细雕虫。摊书便觉尘氛远，握管能驱俗念空。为遣满怀寥落意，自怜枯损两青瞳。 登慕田峪长城忽有塞上之情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九日边墙蜿曲郁迢遥，限住胡儿铁骑骄。大将深秋巡塞日，西风落叶马萧萧。 深秋有温州之行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三日九月江南未雨霜，南游难得际秋阳。处州城外沿江路，水碧山青橘正黄。 夏日重游雁荡，到灵岩寺闻诵经之声甚美，初冬又游南海普陀，前后吟诗三首。 一九九一年何用如来说色空，众生原本是沙虫。懒听善病维摩法，却爱经声出梵宫。海上名山访普陀，石奇峰秀禅林多。观音不去[一]余归去，菩萨无如俗子何？[一] 后梁贞明中，日本高僧慧谔自五台迎观音，由明州东渡，至莲花洋遇风，以为观音不肯去，遂于普陀建不肯去观音院。群魔浊浪各披猖，劫后重开佛面光。老衲还夸二百寺[二]，海天佛国也沧桑。[二] 普陀山原有寺院二百处，誉为海天佛国，十年浩劫荡然无存。今普济、法雨皆劫后重建。 偶成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浮生若梦已无求，万物得时吾可休。争道一篇人脍炙，论才仍是第三流。莫让牢骚误性情，夕阳尚好可心平。名高不朽终何用[一]，何况尚无不朽名。[一] 名高不朽句东坡诗也。著绯莫笑孙供奉[二]，应怪才人未弄猴。即使艰难登一第，趋跄依旧似俳忧。[二] 罗隐感弄猴人赐朱绂诗云：“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吾遂因此起兴。 春日到京 一九九二年三月料峭春寒细雨斜，匆忙又是到京华。十年七度丰台住，可惜无缘芍药花。白堤嫩柳近如何？来日无多去苦多。人老看春春已少，风光可奈又蹉跎。 湖上偶成只觉春来雨不休，趁晴才得半日游。机心有否由君说，湖上今无一白鸥。还记春游卅年前，双峰古刹任留恋。湖山今日归垄断，明月清风也卖钱。不负花朝二月天，随人也到六桥边。君看柳下花阴畔，使觉西湖属少年。 编书既竟率尔言志 一九九二年七月侵晨伏案字成行，便道个中滋味长。贾勇下车莽冯妇，不知才尽老江郎。添来蛇足空贻笑，吐竭蚕丝亦自伤。了却此编心事了，从今不再卖颓唐。 夜登重庆双江亭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两江相汇去悠悠，锁钥东川居上游。夜到双江亭上望，万千灯火见渝州。 武昌小住旋又东归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廿五日往迹前尘已化烟，重提旧事倍凄然。白头闲坐谈天宝，世路崎岖五十年。岸边船上同挥手，洒落江中泪几行。强说武昌吾还到，可怜相对满头霜。小聚匆匆船又东，离怀别绪意忡忡。同行有客怜余苦，屡问缘何道路中。 春暮赴成都得诗五首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日至十一日沪上阻雨衣单甚寒春雨连朝暖又寒，应差万里走江干。谁怜七十龙钟叟，再试青天蜀道难。 夜过襄阳晨抵汉中襄阳西去夜朦胧，晨雾苍茫识汉中。如此关山如此月，消磨千古几英雄。 成都开会道是春残仍是春，愁听子夜雨频频。敝衣败履成都市，愧对安贫卖卜人。 重游青城山，道家名山也。玄修谁得到仙寰？人世何从觅九还。不若清游求逸趣，青葱满目青城山。 回杭州无须缩地费长房，竟附鲲鹏越大荒。望见西湖心便喜，此身只合老钱塘。 晨渡千岛湖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一舸纡迴入画图，万千气象瞬时殊。青山挺秀云如带，碧水波平雨似珠。微雨轻飘细细风，湖中一望尽空濛。扁舟似奔前山去，待到山前路又通。 自五三年来杭今四十年矣卌载风波变万千，都将往事付云烟。闲翻史鉴知兴废，懒向名场较后先。不合时宜伤老大，无能为力叹衰年。女娲炼就斑斓石，焉用人忧杞国天。久寓钱塘寄一庵，两堤花发足红酣。偶登葛岭山连翠，便见西湖水蔚蓝。避寇昔年辞冀北，随缘今日住江南。清风明月无人管，竞取些些可是贪？ 壮心 一九九三年壮心今已尽消沉，偶借吟诗寄远深。一种情怀难说处，可叹诗亦不能吟。又记新秋八月天，初凉也似几年前。依稀景物慵慵意，秋水凝眸自悄然。 题澍邨的一位先生耕织图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六日男耕女织羲皇天，梦想人间多少年。阳羡溪山虽自好，东坡应有买田钱。秦火焚余耕织图，高人风邈世风殊。披图便有沧桑叹，白髪频搔满鬓颅。 西安临潼 一九九三年十月中旬乘兴西行正薄寒，秋风细雨古长安。秦宫汉殿无寻处，又向骊山一凭栏。精兵百万出函关，六国消亡指顾间。雄主英风今尚在，几坑兵俑傍骊山。称皇称帝史无前，了却周家八百年。千古功过谁管得，今人但索谒陵钱。 三游黄山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四日至五日缓步登临观景台，奇峰迎客客颜开。书生也有骄人事，三度黄山我又来。拄杖山行且暂停，为看西海几峰青。一心要试前山险，大汗淋漓到玉屏。秀石奇松造化工，直超五岳翠横空。遍登峻峭黄山路，谁信人间七十翁。 除夕 一九九四年二月九日久苦天寒滴鱼声，江南冬尽盼春生。不妨除夜且泥饮，未必元朝可放晴。淑气初回梅孕蕾，年华老去业无成。酒阑又忆儿时事，何处乡关尚有情。 夏秋之际，屡屡外出，所至辄纪以二十八字。承德避暑山庄 一九九四年七月依山御苑气高华，丽正门前细雨斜。且立宫墙高处望，康乾鼎盛帝王家。 內蒙草原 一九九四年八月八月江南暑未残，草原秋早已轻寒。车行只觉人烟少，到此方知天地宽。 夜出山海关 一九九四年九月榆关夜出思迢遥，白首书生也渡辽。多少古今征战事，秋风落叶一宅飘。 车过江西 一九九四年十月早岁曾尝世路艰，寄身兵革乱离间。前尘历历还如昨，又见江西水与山。 贵州路上 一九九四年十月车离大隧一溪斜，临水芙蓉正着花。悬索小桥通彼岸，岸边绿树几人家。 黄果树瀑布 一九九四年十月银河倒泻落人间，喷薄雷鸣非等闲。太白壮游如到此，不将佳句赠庐山。 颈椎病住院部，医生谓乃长期伏案过久所致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廿三日至十二月十六日少年得意我何曾，老境真如退院僧。为学未成终有憾，编书而外已无能。操觚日日名安在？伏案朝朝病又增。商略余生怎排遣？此心冷似玉壶冰。 春晚 一九九五年春川上常叹去不还，西湖如锦鬓毛斑。春撩意绪轻如絮，老压心头重似山。且倚晚窗观夕照，懒临晓镜见衰颜。海棠将谢菲菲雨，花事今年已等闲。 登鎮江北固山 一九九五年六月六日北固风光似旧无？神州代有霸才扶。江山半壁归吴帝，巷陌寻常住寄奴。鼎足曹刘称敌手，气吞关陕见雄图。千古英豪皆已矣，水绕焦山影自孤。 苦热 一九九五年九月天堂莫道是杭州，酷暑骄阳总不休。作恶天公谁管得，汗流浃背到中秋。望断凉风促织啼，俨如大旱望云霓。百年少见中秋热，酷暑竟同三伏。 立秋后连日苦热，中秋犹挥汗如雨也。 偶成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六日不问人间闲是非，衰年渐与世相违。多情剩有双蝴蝶，还傍晴窗款款飞。 沧州车站小立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日故园旧事淡如烟，每到沧州总黯然。去国才迂舞勺岁，重径已过古稀年。愧无功业光闾里，安用浮名入简编。小立片时桑梓土，泪同细雨共涟连。 重到慈溪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廿四日三十年前旧游地，今朝乘兴又重来。刘郎再到玄都观，不见桃花剩绿苔。 春寒 一九九六年春来难得几日晴，风雪凄迷雨满城。落尽寒梅桃未放，竟然如此过清明。风又凄凉雨又寒，两堤春色太萧然。看来要见花如锦，应是春深谷雨天。 再到普陀山不肯去观音院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三日潮音洞口立斯须，山海苍茫似画图。佛国重来又归去，观音应谅老狂徒。 题仲兄江山卧游图 一九九六年六月曾是江南两度游，长江万里洞庭秋。闲来抽笔写长卷，尽把溪山画里收。展图入眼足烟云，翠满群山水满川。却羡徐行扶杖叟，看山日日总悠然。买山无力庇无庐，归老林泉愿久虚。径向图中求去处，数间茅屋可安居？ 湖上偶题 一九九六年六月身闲吟与转沈销，疏懒心怀半寞寥。安得天凉苦觅句，夕阳影里段家桥。山色周围入翠微，心随落日爱斜晖。有情无语天公画，湖上波平鸟自飞 天台山国清寺前溪水西流，余曾有句云：“尽让大江东逝去，门前溪水自西流”。后又云：“常记天台水一溪，大江东去彼仍西”。盖未免倨傲之气，犹有行行之色也。今老矣，三过国清寺再题两绝句。 一九九六年七月廿五日水畔行吟再逗留，心平何事不优游。一溪西去终嫌小，东逝长江日夜流。包容万物天何大，莫为微奇讶不休。毕竟还须东入海，听渠短暂且西流。 永和赴美求学 一九九六年八月廿五日送子异国去，伤怀老泪垂。世间愚蠢事，千金买别离。我年七十三，后会未可期。尔年过而立，我视犹孩提。从此隔万里，人海涉险夷。可奈爱子心，萦念总相随。当风怕尔冷，过午虑尔饥。尔身素柔弱，资质亦无奇。只是宅心厚，待人永不欺。思念不成寐，起坐夜何其。还忆年幼日，娇痴依爷时。灯下讲前史，静听神不移。昔时天伦趣，倍增今日思。长大长相伴，膝下未曾离。念我身就衰，甘鲜时奉贻。每逢爷悲苦，劝慰强制辞。今后老多病，扶掖更望谁。为解心烦燥，舒怀强吟诗。吟成更黯然，老我竟何之。 永和于八月廿一日离杭，廿二日晨由上海起飞，廿三日晨接到到达博兹曼电话。 重阳前一日登西天目山，至五里亭知难而返，亭边古杉树龄一千三百年矣。 一九九六年一路溪声胜管弦，满目古树尽参天。亭边大树生成日，尚是则天当政年。 家书既成口占一首 一九九六年十月廿六日北地风寒可授衣？家书草草意依依。深秋盼得平安信，引领金台群雁飞。 雁以北地为家，明人诗云：“无怪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因成两绝句成列高飞犯晓霜，西风瑟瑟度斜阳。一年强半江南住，未必江南是异乡。雁影横空过野塘，征途漫漫历炎凉。春来若是难归去，便把江南作故乡。 海南海上波平带望眼开，琼州遥指倚崔嵬。昔贤万里投荒路，一介书生夜也来。繁霜染鬓不重青，纵迹平生水上萍。海角天涯吾到也，客居不用叹飘零。隆冬南海不飞霜，弥望平畴满绿秧。卓午车停通什市，当街少女卖槟榔。九七年一月二十三日渡海到海口，二十八日游三亚天涯海角，二十九日经通什回海口，三十日飞上海，午后到杭。 离京志感寄二兄滥竽多次到金台，碌碌渐非济世才。华发满头心懒散，都城回首意低徊。早年枉读闲居赋，累岁虚糜府库财。北地一z枝荆树旺，燕京忍道不重来。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二日政协八届五次会议闭幕，十四日离京回杭。遣兴 一九九七年四月事如鸡肋费迟疑，珍重衰年已老时。世态了然休作为，闲愁无那且吟诗。现身漫说三生梦，断藕空连一缕丝。索漠情怀怎排遣？蒙庄旷达是良师。 洱海 一九九七年七月廿二日波平如镜荡轻舟，洱海苍山一望收。南诏雄风今安在？明皇会丧万貔貅。七月间在浙全国政协委员赴云南考察。 西双版纳小住 一九九七年七月廿四日至廿七日客舍愁听夜雨酣，晨兴卻喜见晴岚。路边椰树亭亭立，便引诗思到海南。 重游桂林漓江 一九九七年七月三十日群峰挺秀翠连空，一水萦回玉荀中。欲把青山当旧雨，青山可识白头翁。 喜接二兄来信 一九九七年十月廿九日人海浮沉老布衣，暮年兄弟两依依。西风喜得平安信，不觉心随鸿雁飞。 赴京参加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一]自渐得失未全忘，又冒寒风犯雪霜。衰朽何能叹兴替？闲身不必计炎凉。每因白发消豪气，难与青年竟奋扬。尚有故乡情未了，沧州一过一伤神。[一]我所编材料力学获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及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大会于九七年十二月廿六日召开。 诸同仁强余作讲课录像 一九九八年一月五日数尺依稀旧讲台，三年阔别又重来。据鞍顾盼何多事，老不知休亦可哀。 寄二兄东风应已到燕台，水上冰融花渐开。年老须寻及时乐，心波平处忘余哀。 岁尾二兄绘故园图见赠 一九九九年元月高凉台[一]畔旧时家，乐事童年去已赊。欲向园图觅陈迹，方惊漂泊在天涯。[一]高凉台乃老屋𡉏后所留荒丘也。 奉和二兄仍步前韵少小避乱早离家，引领燕南望眼赊。闻道故居无片瓦，此身甘愿老天涯。白云亲舍梦哀家，尚记思归路途赊。今日已无亲可养，展途便觉痛无涯。 客岁岁末作自嘲诗，觉意有未尽，再成数首。 一九九九年筋疲老骥偶长鸣，尚记沙场万里行。一束蒭篙半升豆，任凭枥下渡余生。敝帚千金几卷书，摩挲一过自唏嘘。名山传世千秋业，似此区区敢望诸？ 想从往昔阅兴亡，通鉴旋翻旋已忘。掩卷茫然过一笑，几多圣帝与贤王。不怪旁人太无情，学书学剑两无成。未能青史留姓名，惭愧劳劳也一生。多年相伴读书灯，更上层楼力不胜。不怨功名我无份，自怜子武老无能。不必临流叹逝川，优游岁月送余年。非徒身懒神都懒，听任凝尘满座前。 自校旧日诗稿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学浅才疏少雋辞，直舒胸臆亦无奇。山川寓目曾留句，哀乐萦怀也赋诗。何敢忧民並忧国，空余伤老复伤离。迩来略识敲诗趣，依枕低吟夜雨时。 永清将诗稿存入电脑口占示之 二零零零年元月没世舍耕何足论，夕阳无限近黄昏。阿爹自愧无长物，三百诗篇交汝存。此日情怀惟寂寞，旧时感慨托吟哦。生平自误因何故？应是书生习气多。 自庚辰避倭南来至今已六十年 二零零零年四月当年北国竟深沦，避寇南来似避秦。客里光阴周甲子，眼前岁月又庚辰。昔从抚水初应世，今向钱塘且寄身。少小离家家已毁，自甘漂泊老风尘。 再成数绝句择日[一]登程记昔年，家山从此渺云烟。自怜今已老如此，尚忆前踪一惘然。深夜难眠坐拥衾，又因怀旧自深吟。盱江风雪龙化雨，多少辛酸铭客心。浮生如絮复如萍，六十春秋逝不停。老去原宜新交少，欲伤旧雨渐凋零。赣闽爪迹已难寻，一住西湖直到今。为在他乡寄居久，子孙两代变乡音。 仲兄九秩诞辰 二零零零年六月山水迢迢九别离，诗笺遥寄祝期颐。早年书画惊乡里，半世艰辛叹数奇。著述略存先世泽，吟咏可望后人知。冷看冠盖京华满，富贵浮云老画师。 除夕夜接叔兄[一]电话 二零零一年一月竹声正是满城时，隔海遥传贺岁词。渐觉友朋存问少，爱听手足说相思。菲菲冷雨报春回，除夜杯中满绿醅。忽忆童年辞旧岁，一时都到眼前来。故国岁除犹昨日，盱江守岁未成烟。光阴似箭飞何疾？已到长兄辞世年。[一]在古代，兄弟之间的称呼通常按照年龄顺序，用“伯仲叔季”来表示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 头晕住院 二零零一年三月三十日不眠静卧夜三更，默念平生暗自惊。无份成名空碌碌，不能救世枉营营。缠身老病如相约，郁闷情怀莫可名。安得哀年心境好，平和旷达度余生。 出院 二零零一年四月二十日出院匆匆云脚低，严如赦令下金鸡。暮春时节风兼雨，风雨相扶仗老妻。 左目白内障，手术置换人工晶体 二零零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一袭牛衣手术台，衰年又为换睛来。若能展卷窗前读，岂不余年仍快哉。插架图书满细埃，主人目眚不曾开。若能眼疾脱然愈，又可摩挲日几回。 遣兴 二零零二年正月初二衰翁自笑太颓唐，破帽缊袍鬓满霜。书为目昏常掩卷，字因手颤不成行。忽将旧雨忘名姓，便负晴喧入梦乡。尚望西湖春日暖，兩堤花柳任徜徉。 纪事 二零零二年二月一冬不雪春更暖，正月桃开映水斜。欲有衰翁愁未了，担心寒食已无花。 春日偶成 二零零二年春西湖又是一年春，柳绿桃红逐日新。已把钱塘当故里。不言身是倦游人。闭门谢客多年愿，下里巴人几曲歌。谁料闭门诗也少，自叹可奈老衰何。 檐间滴雨夜深时，几处名山萦梦思。当日匆忙今日悔，峨嵋泰岱未吟诗。今春早暖未春寒，几处园林取次看。躞碟路边如醉酒，先生步履已蹒跚。呖呖莺声出上林，听来便觉已春深。明知人老春无分，无那留春一片心。轻烟水上薄如纱，春日游湖意兴嘉。走到苏堤身已倦，坐看几树碧桃花。 李远康兄逝世已久矣，悼伤忧未已也。 二零零二年二月平生之交还余几，辗转闻君又九泉。车笠旧盟随逝水，班荆近约总成烟。无方缩地三千里，有幸知心五十年。引领粤南空陨涕，永停雪夜剡溪船。相知订交汀州日，漂泊同如不系舟。步月倾谈心内事，衔杯共洗腹中愁。临岐握别犹青鬓，音问重通已白头。犹自怕寻思旧赋，忍听邻比笛悠悠。 《近体诗拗句举要》书后格律求严伤雅意，孜孜为此欲何之。只因排遣闲时日，又摘前人拗体诗。 拔除断齿齿根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齿无编贝美，左右互参差。贻我仪容醜，垂老又仳离。求去未全去，断后留孑遗。从此不知味，空羡人朵颐。医师献良策，补齿计亦奇。于是如鱼肉，听客动凿锥。背人暗自笑，何不知权宜。老衰已如此，余年有几时。受此一番苦，至竟欲何为。 葵未新正初八，仲兄结婚七十周年。 二零零三年春亲写催妆七十春，泥金题字可还新。喜宴重张人争羡，矍铄精神九秩身。七十年来春梦长，东床非复少年郎。清贫共守同甘苦，多病连年老孟光。白头昆季贺佳期，尚记人歌合卺词。说与孙曾浑不信，曾看尔祖画眉时。画笔一支方大家，多年挥洒足烟霞。今朝展纸颜先笑，要画人间连理花。 仲兄出塞，寄诗相慰 二零零三年十月秋高霜重出愉关，挥别京城亦等闲。六十年来多少事，任由白发换米颜。一纸家书反复看，欣知老健便加餐。衰年只望多珍重，塞外早寒随遇安。桑乾更渡莫悲凉，四代同堂祝寿康。子着彩衣孙绕膝，权当客舍当家乡。 右目置换人工晶体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四日为求有味渡余生，右目昏盲盼复明。从此难分青光眼，先生两目已无晴。一袭牛衣手术台，年华八十又重来。纵然扁鹊神医术，难把青春再挽回。 寄天甲 二零零四年八月八闽做客叹颠连，异地相逢记昔年。少小知心今老矣，音书到后总欣然。 寄友 有序抗战胜利一年后，友朋皆离汀州去矣，吾尚滞留。七月望后，偶过博爱斋，则鸡犬鸣吠已为居民所有，远望北山高矗，汀将自碧，余怀苍然，因以此诗寄临川李远康。闽山抚水路悠悠，可亿清斋旧日俦？步月倾谈心内事，衔杯共洗膈中愁。别君每觉无知己，往事空嗟逝水流。再到故居风物改，又添离恨上心头。 录自旧笔记本 二零零四年十月廿六日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四日，因呼吸道传染，下午突然高烧38.8度，紧急到浙江医院门诊部就医。经输液后退烧回家。十五日下午又高烧，住进浙江医院，经几日输液，烧退。又因使用胃镜，引发高烧。再次退烧后，两日半不能进食，至为困顿，住院至廿七日使得出院，体力大损。高烧住院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四日～廿七日伊如驾雾腾云间，脑晕头昏非等闲。应是老衰无一用，阎君不录又生还。 遣兴 二零零八年六月郁闷情怀久不歌，偶因有感又吟哦。幼逢战乱安居少，老味生平缺陷多。得失看穿归淡漠，是非参透亦同科。缠身百病心神倦，药物无如二圣何。 后拔：家严已逝去十二周年了，每每忆起父亲，音容笑貌宛若眼前。父亲严肃，一生不苟言笑，无嗜好，终日书桌前读书撰写不已，或教学教材、或著述立说、或读书笔记、或诗词歌赋。今逢家严逝去“一记”周年和一百周年冥寿纪念之际，特将家严留在世间的诗词放入网上“美篇”发表，以寄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