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做喜事这天,瘌痢壳家的场院里摆了借来的十几张八仙桌,和那些几乎搜遍了全村才东拼西凑找来的长条櫈和椅子。村堂里沾亲不沾亲的几乎都来了,袋嘞两块钱都冇的,就拈了一束红薯粉丝,贴个红纸纸嘞上去。还有拿来一两串红辣椒壳壳嘞当贺礼个。庆坊村最清楚礼轻仁义重的道理。喜宴吃的主菜,是一大盘豆葱嘞烧肉和一大钵大块豆干嘞煮鲇鱼;陪菜是用几个镇上大蓝边花碗盛着的腌鱼烧块、煎豆腐干嘞、萝卜丝炒虾嘞、豆豉炒红萝卜、蒿笋炒辣米嘞,还有芋头犒糊和煮红薯粉丝……。尽管没有鸡鸭,但低样多许多久看都冇看到过的菜,让来客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馋了流口水嘞……</p><p class="ql-block"> 正要放鞭时,场院外忽然哄哄的吵闹,听似又来了一大帮人,细崽嘞人多声音最大,还杂夹了女人乎嘞的尖声笑骂。张耳细听,是好多细崽嘞尖嫩稚气声音围在门囗喊:</p><p class="ql-block"> "新洞房 打洞房</p><p class="ql-block"> 打新洞儿哟哟哟</p><p class="ql-block"> 打老洞儿哐哐响</p><p class="ql-block"> 打洞新郎黑里急</p><p class="ql-block"> 新娘新洞疼的慌</p><p class="ql-block"> 娇娘新妇牙咬紧</p><p class="ql-block"> 新娘洞里有娃郎</p><p class="ql-block"> 待得金匙戳进去</p><p class="ql-block"> 来年掏个胖儿郎……"</p><p class="ql-block"> 那外面许多娃嘞细崽嘞讨喜糖果嘞吃的大声喊唱,搅得场院内吃喜酒的那些新老大小媳妇们听了便脸红心跳……而来客里那些还没讨上老婆的崽嘞跟单身,则坐不住左右挪动屁股不自在……</p><p class="ql-block"> 忘了,古老的庆坊村办喜事更要散糖子嘞跟果嘞!</p><p class="ql-block"> “狗嘞”于是在一些人故意将粗话做醉话讲中,一边被人不住地往下扯裤子的起哄笑闹中,笑咧了漏出哈拉子的嘴,手里揣个装满红壳花生、圆枣和米糖粑粑果的小端盆,走一步,提一下裤子,边走边笑骂地穿过宾客人众,匆匆急往场院外去……</p><p class="ql-block"> 喜酒让庆坊村的乡邻众宾客一直吃闹到了傍晚。众人散尽后,十几张八仙桌子上的菜被吃了个干净见底。那些空白的盘碗,好似一只只落寂的白眼珠,也仿佛是惊愕到无声张大了的嘴。它们被庆坊村的众人在夜幕降临之前撇下不管,只好在破旧黑䬂的桌面上,无奈地与夜里清朗的月色相视。</p><p class="ql-block"> “狗嘞”他娘,也一直守坐在紧邻柴房后面的小隔间内。跟院场里桌子上的那些空盘碗盏一样落寂。一者,自己守寡苦熬养大了的独生子现如今离自己而去;二者,自己家境极其穷困,心下担忧,怕是娶了谁便会苦了谁。</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到庆坊村的第二天,就跟随他所落户的两位户主,来熟悉往后他要参加生产劳动的地头田间。这位底性豪爽耿直的彭老师,老家是四川。戴副眼镜有儒雅外表的他却言语很少。这时他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你们这南方的庆坊村何来的花椒?”“以前留下的。”木呐的男主人道。“栽培有好多年吗?”“卧等像老辈银一样,都年年留种年年撒在田坝和树遮不到的位置……还有青豆嘞,省得闲地空吱可惜撒。”这时,一边的九花姐姐听到自己老倌嘞哇事罗嗦、比清爽,便打普通话插道:“听老辈人讲,我们庆坊村古时景这里有人在四川当官,有年发洪水,禾籽都没有了,家里便打发佣人去报信。后来,不单讨来了禾籽,还带回来青豆啊、花椒啊、芝麻啊跟辣米嘞许多种子。”彭老师听后眉头松开。他望一眼跟前两位朴实的老农,内心慰藉了一些,觉得虽然自己孤身一人落到这里,但今后和这种人相处,境遇或许不会太坏。</p><p class="ql-block"> 这位上海沪中师范大学彭中文教授,下放落户到了庆坊村的这个农户家里。昨天把他从公社接来的,正是这家男主人和把这家男主人喊做“壳嘞叔”的一位生产队长。</p><p class="ql-block"> 这“壳嘞叔”一直默不作声,只是那位被叫做“七嘞”的队长一路絮絮叨叨,似乎解释分辩,又像是训诫:“彭老师吾嘞到卧们低块来,莫要嫌邋遢撒……低必是喔咄银要里样做,是上边银交代各撒……喔咄银也必会吊吾嘞大拇指头嘞、开会挂牌嘞……只是让你改造,就是跟我等人广大无产阶级农民兄弟一样,上田畈嘞做工夫劳动……学习嘛,就跟社员一起听报纸、听指示,回家就看报纸、看……”“七嘞”像是忽然发现自己讲家嘞哇,低个“份子”听不懂,就改口普通话。</p><p class="ql-block"> “‘壳嘞叔’……卧等人不认字,家嘞又冇什么书,你嘞就让他到你后屋阁楼上的破风车肚嘞去挑几本彭王氏留把九花的谱本嘞看吧……反正上头交代就是嫑让他乱说哇乱跛!”“七嘞”队长丢下姓彭的不理,转首对“壳嘞”叔吩咐。</p><p class="ql-block"> 瘌痢壳听了后,后脖颈一凉。</p><p class="ql-block"> 早上两人到公社接到彭老师后,队长“七嘞”进去见上级,让瘌痢壳和拎着面盆暖水瓶、肩上背床被褥的彭老师在公社大院门口等。</p><p class="ql-block"> 庆坊村生产队长“彭小七”问工作组领头:</p><p class="ql-block"> “跟低个‘份子’是吊大拇指头嘞还是开会挂牌嘞……还是脱衣裳煽风车呀?”那领头看一眼坐边上的原公社干部。</p><p class="ql-block"> “嫑讲家嘞哇撒!”“我是请示上级领导对这人何呢安排撒。”</p><p class="ql-block"> “六个字:劳动、学习、改造!……洗干净灵魂,教他脱胎换骨!”</p><p class="ql-block"> 原公社干部看一眼工作组领头,对彭小七说“劳动改造,就是让他和卧等人一样,上畈做工夫劳动……”</p><p class="ql-block"> 工作组那位这下能听懂了,抖拉下冷霜脸说:</p><p class="ql-block"> “学习是要让这些有封建、资产、和剥削阶级余孽思想的人切身感受我们广大无产阶级农民兄弟的辛劳,从骨子里懂得什么是冷暖、什么是苦脏累!”</p><p class="ql-block"> “对,是要切等人莫老是坐到云颗颗嘞上面讲哇,让切等人也每天去田间地头劳动!带回去以后,别让他等人吃白食走过场哈?要分给他最苦最累和最脏的事情做!”</p><p class="ql-block"> 说完,又看了那工作组一眼。这时,那领头忽然不住扭动脖颈,似乎不太耐烦,又道“还得要他学习,让他一回不拉紧跟社员听读报纸,只可以让他看我们的书……不许让他歇着和乱说乱动!”</p><p class="ql-block"> “嗯呢,是撒,我晓得低个‘份子’跟往时地主富农不同撒……”彭小七赶紧应承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见天地庆坊村还沉浸在一团黑,彭小七跟他老子当队长时景一样,把根扁担一头绕上两只谷萝往肩上一扼,浅一脚深一脚地围着庆坊村堂打个转,一边叫:“鸡叫过了呃,上畈嗬,起来做工夫了撒……”</p><p class="ql-block"> 瘌痢壳左脚年青时景歪崴过,垦将上年了,空两只手走路还一摇一摆地晃。队上前些年一直是安排他摇庆坊村、柴棚嘞过河去陈家洪家和港南村的渡船。</p><p class="ql-block"> 九花姐姐闲了没事告诉众人:“䟡个死老倌死木啵?切摇渡船嘞比等人咯,上一个银划一回,上两个银也划一回……卧哇‘唔嘞也比嫌累呀?也晓得等银上吱差不多再撑一渡咯!’切哇得好:‘卧比!银家嘞过河都是有事,冇事过河做嚒?何个冇事比晓得坐家肚嘞戏呀?’唔嘞哇䟡个老倌嘞有味啵?”</p><p class="ql-block"> 可是从上个月起,“七嘞”要他隔一日就划小沙船,跟“帽嘞”、“长春嘞”两个基干民兵一起去景德镇装粪。</p><p class="ql-block"> 船拢了岸,“壳嘞”蹲船上守。“帽嘞”、“长春嘞”两个就从河里担两担水,挨排钻街上弄堂里找“东司”,见到粪多的“东司”,就把水倒进弄堂的沟肚嘞把粪担回来。碰见粪少又干的,就把水冲进去化了再舀起来担到船上。动身前,经常上镇偷粪的“七嘞”吩咐“帽嘞”跟“长春嘞”袋嘞装几个麻磁果果嘞,防备被居委会主任拖到不肯,“七嘞”说:“塞几个果果嘞过去,再用镇巴佬话讲一句‘我们是环卫处的……’就行!”“要是拖到卧等人必肯何呢?果果嘞不是白给?依卧,还是先哇‘我们是环卫处的’,再把果果嘞,比较稳当……”长春说。“何呢低样混呐?戴花花嘞要戴上前不晓得呀?”七嘞把手一摆。</p><p class="ql-block"> “田里禾冇肥不长,厩里马冇草不肥……”庆坊一样有老祖辈传下的话,因此,田里禾籽嘞一发棵,火烧眉毛的头桩事就是给田里的禾施肥……有肥,一亩田就稳可以收五到六百斤!</p><p class="ql-block"> 留在村堂里看家的生产队长七嘞今天一早就这样安排九花和彭老师还有另外两个:“九花你跟彭老师、还有‘赛花’跟‘毛牯’,你等四个人就把昨日剩到的‘灰’跟‘粪’拌完塞完哈……” </p><p class="ql-block"> 庆坊村到了给田里追肥的时节,年年要做的两桩事就是“烧山担灰”和“拌粪塞灰”。</p><p class="ql-block"> 放火烧山之前,生产队的半劳力,像做泥匠摔断脚的“毛牯”和“踢一脚滚一下”的“瘌痢壳嘞”就时常被派到山上,先去斫矮小杂树和割狼基草。点火烧灰后,再把灰担到田坝。上畈做工夫的妇女,像“九花”跟“赛花”等人就承担把粪浇到灰上,用四齿耙筢灰拌灰……拌了粪后的灰堆成垛,再用竹簸箕装了,那些半劳力跟妇女就一手挽簸箕,下到田里,一手把灰捏成小拳头般大小的果果,挨排挨颗一个个塞到禾兜下……</p><p class="ql-block"> 脱去中山装换上瘌痢壳破旧衣裳,已过中年的彭老师站在迎面风吹草动的田边上,早已经被屎尿的恶臭和这当午的炎热气浪薰得头昏脑胀透不过气来。难怪乎昨天夜里九花嫂会叫壳嘞哥去找生产队长七嘞他爹。当时九花嫂说“你䟡样哇撒:‘让彭老师去摇渡船咯,卧准保一定教会他。’”九花姐姐逼视着自己老倌嘞说“你何呢低样不清感呐,他个教书先生嘞何样叫他去做抓屎抓尿的事情呀?叫他站去蚂蝗嘞叮脚的田肚嘞去给禾颗嘞塞灰?彭老师又必是地主份子,低样的事情是何个想出来咯呀?……唔嘞自己个堂叔佬必去哇,卧跟唔呢哇,卧去会骂人个哈!”</p><p class="ql-block"> 亲眼见到和听到眼前这一幕,彭中文自从在复旦中文大学脱下西服改穿中山装后,打头一回眼眶湿润了……</p><p class="ql-block"> 一股凉风迎面吹来,立定在田边的彭中文缓过神来,感觉仿佛心境宽松多了。</p><p class="ql-block"> 阴历八月十五过后的庆坊村,繁星满布天幕上的一轮微黄的圆月,把庆坊村的瓦屋与茅舍都都映照得透亮。</p><p class="ql-block"> “叔你就和九花婶一块塞灰吧,去山上担灰卧来另分派人……卧跟大队嘞打过报告了,彭老师他犯了胃气病,就让他帮“考嘞”开柴油机做帮手,去碾米吧!”前脚才走的生产队长七嘞,刚刚来一锤定音说。</p><p class="ql-block"> 那晚九花姐姐跟自己老倌嘞吵过后,瘌痢壳就像被撵去剁头样子,坐椅嘞上推也推不动。顶后还自己赶去了七叔家。九花姐姐并没有骂人,只对七叔说:“叔啊,唔嘞老人家最明事理撒,卧九花也是卧等庆坊村一个外来银,庆坊村能收容卧,何呢容必下又一个外来银呢?可怜卧跟瘌痢壳嘞都比识文化,冇有一个认到字,叔唔嘞也认比到字,瞎子一样个……卧等庆坊村䟡许多瞎子何是可要为难一个教书先生呢……叔啊,让彭老师拤书页嘞个手去拤粪粑粑嘞,叔啊,卧像壶嘞比像回事情……”</p><p class="ql-block"> 送走小七嘞后,来到厨屋的九花姐姐,她笑吟吟地对刚从厨屋阁楼上看谱书下来的彭中文说:“彭老师呀,唔嘞一双眼珠子嘞认到字,一双手又会写字,几精贵哟……将垦队里头来打招呼啦,卧等家嘞往后就派卧跟唔壳嘞叔两个塞灰,派唔嘞切碾屋嘞开柴油机碾米……”</p><p class="ql-block"> 岂料,衣襟上沾满灰尘、早已经泪目模糊的彭中文,却哽咽着自言自语:“和彭姓祖辈比,现如今我真就是个废人!……不对,是废物!也不是……那是什么?裹食造粪的什么?是了,粪是肥,有价值……而我不是……对!我也有价值了,还能造粪!”九花姐姐蓦然惊骇地看着这时已经哭出了声的彭老师。泪眼婆娑地、还好多鼻涕水!䟡跟庆坊村堂里伤心时景妇女样子嘞一样啊!九花姐姐失色地问:“彭老师,唔何呢邸个样子嘞?出什么事情啊?是家嘞老人家有事还是何呢啊……?”</p><p class="ql-block"> “正是,九花嫂,是有人刚刚死了。”彭老师突然平静下来,只见他反转起自己一只手抓起袖管,把脸凑过去用衣袖胡乱一抹几下,怪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九花姐姐说:“不用了!九花嫂,明天就我们俩下田塞灰吧,叫狗嘞哥只管担灰就是!没准我塞灰还会比你快呢!”讲完,彭中文爽朗地哈哈笑起来……这时,九花姐姐突然发现:原来䟡个彭老师笑时景,面庞嘞䟡样红润。</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