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庆坊村轶事 1

雷雨森

<p class="ql-block">序</p><p class="ql-block">  庆坊村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始于春秋,盛于唐宋,自古人杰地灵,如唐代彭构云、北宋状元彭汝砺、南宋抵抗元军四十年的彭大雅。</p><p class="ql-block">  庆访村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幼自古至今都讲同样历史悠久的方言俚语。如果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时很难听懂。比如,屠洪刚在《霸王别姬》这首歌开头第一句“我站在……”里,把“我”唱成“卧”;在庆坊村,也是这样高八度地把第一人称“我”,在日常说成“卧”。不过奇异的是,在庆坊村,它把紧挨着的第二人称“你”,却短促且降四度说成“唔”,平缓长音时,就加个后缀“嘞”。也就是说,在庆坊村,“你”就是“唔嘞”。再就是,在庆坊村这里,说“走开”、“仍然”和“算了”,竟然跟成书在1367年的我国四大文学名著《水浒》里如出一辙。施耐庵在第六回里把“走开”写作“起开”,把“算了”写作“撒开”,把“仍然”写作“依原”。时至今日庆坊村人不耐烦叫人走开时,也说“起开”,在对事情不再作指望时,不说“算了”,而是把手一挥说“撒开!”。还有许多,像把“他”说成“切”,把“人”说成“银”,把“怎样”说成“何呢”、“这里”说成“䟡块”,把“不”说成“比”;把“你们”说成“唔等银”、“我们”说成“卧等银”……等等,以致于在庆坊村落户住了好些年的上海沪中师范大学的彭中文教授,后来还着实研究了好长时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庆坊村彭姓族长的义子兼长工“彭七叔”年轻轻的就帮着义父兼东家管着自家的二十几亩和近百亩族产水田。这些个水田合起来的每年收项,够足了他和他的义父也能像已经死去的本村大财主“彭九子”一样,见天坐在家里捏纸媒喝水烟,不仅“咕噜嘟,咕噜嘟……”,并且也可以在跟人说话时景爱理不理,也大可翻起鼓凸的死鱼眼睛豪横。</p><p class="ql-block">  庆坊村面向着一条汇集着自安徽黄山余脉的涧泉、溪流与山洪,发端在祁门的阊江、直奔向古饶州鄱阳湖,却又非流经过这里不可的昌江河。</p><p class="ql-block">  庆坊村的地质主要以丘陵红土壤和冲击沙壤地为主。除了驰名整个江南的稻米之外,其它还盛产延续千年、自留名品种的豆类芝麻花生和甘蔗。</p><p class="ql-block">  总之,庆坊村是个几乎不容杂姓的、秦汉以前便是彭姓原住民发祥的一个古村落。</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这年冬天,一个看去只有七、八岁,衣单瘦弱,一头稀落毛发的小男孩,天断黑时,讨饭讨进了承庆村。</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村堂里早起的人发现,这小孩死在了庆坊村的彭财主家的屋门前。</p><p class="ql-block">  在大门口一阵阵不止歇的嘈杂聒噪声里,彭家的女主人从里屋撵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还有气……还活个哩!”小丫头和女佣们慌乱相告。“阿弥陀佛……”女主人惊慌间面扬喜色,便急忙从身上脱下自己没来得及扣上的缎面夹袄,一边连支唤着使佣:“裹起来,快裹起来抱进屋……!”一个年长的女佣便赶紧利落地把那小男孩的一双赤脚先裹进了自己怀里,再用厚软的棉夹袄包起他,推开众人,急急抱进了自己烧火做饭的厨屋。</p><p class="ql-block">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自己数十年都未给老爷生下一个男丁、甚至丫头片子,办法使尽老爷又绝不肯再娶讨妾,老爷去后遗下若大个田产家业,教自己坐到佛堂去静心诵佛也似度日如年、如坐针毡……</p><p class="ql-block">  半夜时景,尚存一息的小男孩活转了。</p><p class="ql-block">  当女佣把他抱到里屋,女主人掠开那孩子孱弱瘦小男孩稀落的毛发,用手去拭他的额头时,时睡时醒、迷糊的小男孩忽然睁开眼,一把扯住女主人急促地喊叫“姐……姐!”</p><p class="ql-block">  “错啦……错啦!傻孩子,你要叫我‘姑姑’,喊灌你米汤给煨䁔救你的她们几个做‘姐’呐……”</p><p class="ql-block">  一时间,女主人给弄得边噙住泪花,一边乐呵得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  殊不知,在女主人眼里,见了这孩子,便像拣得个宝贝。</p><p class="ql-block">  “不是嘞,只俺姐才肯把她的袄给我穿呐……俺姐……俺姐不见了……”小男孩紧紧揪住自己身上仍然裹着的缎面夹袄,眼珠子石榴样红,眶子里蓄满的泪,此刻扑漱漱地滚落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不怕不怕,伢嘞,告诉我你姓甚名字、家是何低,日后姑姑我一定去帮你找到你姐……”</p><p class="ql-block">  “姑姑、大娘,我不是男娃,是姑娘,我叫‘九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你让她自己说!”工作组的人瞪眼止住了村干部“七叔”。</p><p class="ql-block">  “我姑姑就是我娘,我姑姑收留了我吃住,逢年过节姑姑娘还给我扯新衣裳穿……”聪明伶俐的“九花”一连声说。</p><p class="ql-block">  “哩个女嘞出世个老家是安庆“槐树”村乡下,四岁时景冇得老子娘,有八个姐姐跟一个弟郎也找不到吱……是解放前两年家嘞遭洪水又躲兵逃出来的,后来一日天黑又落雨,路上跟几个姐姐走散失,跟一帮逃荒的人走反吱方向,往南边跛吱才跛到了我等庆坊村……”七叔急了,忙插嘴。</p><p class="ql-block">  “来的头年‘彭地主婆’嘞就是叫我跛去槐树村帮里个女嘞寻个亲。结果那个村堂嘞人走光了一大半,里女嘞家里人一个都冇回来……”七叔见到工作组的人神色缓和了许多,又补充道。</p><p class="ql-block">  “地主婆彭王氏也说只是收留,并没收养。”一位戴眼镜的工作组也对另一位说。</p><p class="ql-block">  “起先以为哩个‘九花’是个男崽,恐怕有收做义子个心思,后来晓得是个妹头嘞,就收留在家嘞看三头水牯冇往外撵……哩个彭王氏信菩萨心善……”刚说到末句,七叔伸下舌头,把头一缩。</p><p class="ql-block">  最后九花的成份定性属于“逃荒贫农”。由于仍未成年,继续跟地主彭王氏在毗屋住一起,也还继续给生产队放三条大牯牛。</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古镇利阳这个大地块的西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平缓丘陵地块,而到了东边沿昌江古河道,竞像是紧挨挨绵延的沙壤地突然被什么给齐齐平整地刮去了一般,陡的挖出来一条沟壑。坦荡蜿蜒无碍的河岸边,“庆坊村”就像被一只巧妙的手安祥、静谧地摆放在了一簇簇古樟和密林的抱合之间。</p><p class="ql-block">  这年的农历六月间,庆坊村和四周一带的姜家、福建、方家,以及河对岸的陈家、洪家、港南,都成了昌江洪水的溢满之地……洪水浸过后,天又连续干早。赤日炎炎,田地里都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河里井底都冇了水……</p><p class="ql-block">  从这一年开始,数年之久,千年丰饶的古饶州盛产“利阳丽丝米”的庆访村和团近的社员乡民,只好挖野菜割青草充饥了……</p><p class="ql-block">  这天,天刚一丝朦亮,九花姐姐便起了床,到灶膛把前些日收攒晾干的红薯叶,拣出几茎放在锅里,又拿只碗去房间缸里抓了一小把米,她要煮一碗软饭给已经病在床上的娘吃……米是前几日去队上领的,是政府又一次拨的救济粮,由生产队按庆坊村里的人头数发放。这回是发一个月的,按每人每天定量2两,九花和彭王氏两人统共得了12斤半,那半斤是政府让专门多发给病人的。</p><p class="ql-block">  “当‘份子’还真当得好哈,比我等人还多恰米!”那天,派米的是生产队长七嘞叔。给地主婆彭王氏煽过风车的七叔大儿子民兵小组长彭小七在一边,他鼓凸眼珠子嘞在她领米时景当众说。</p><p class="ql-block">  九花把锅底的那点稀饭舀出来,把上面煮烂了的薯叶和汤水泌出一小碗自己喝,往剩下软烂的半碗里撮放了点盐粒末,再用一只瓷匙搅拌几下端放在了娘的床头……到灶膛边喝下那一小碗汤水后,九花臂上已经挽起一只竹簸箕,肩上扛了耙嘞,她掩上门,便去干涸的河坎上筢猪草。</p><p class="ql-block">  那种以往在昌江河与汊道里随处都长满的草叫做“竹叶菜”。早年一直是喂猪的“猪草”。在没有救济粮,头几个月庆坊村大多数人家断炊时景,九花把屋里剩下的薯掺合进一些“竹叶菜”煮熟了吃过。刚吃进嘴里不光涩口,并且要跟牛那样子把它咀嚼到细烂粘稠才能下咽。</p><p class="ql-block">  能填进越吃越饿的肚就行,哪顾得上其它。</p><p class="ql-block">  此刻九花来到河岸边才猛然看见,庆坊村堂里的许多老人跟孩子早已经密密匝匝的、远看就像地里割过的韭菜茬一样蹲趴在遍野到处或筢、或挖……都在找寻着野菜和或许能吃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九花睁着她深凹且失去掉光亮的眼睛,幽幽叹了口气失落地往回走。</p><p class="ql-block">  当她进到家门,走去屋后的柴棚,要把自己一路拾捡到的枯树枝桠碎屑和一些被人筢漏落下的枯萎狼基草摞到一块时,忽然耳听到“喵喵喵……”一阵接一阵连续不断孱弱嘶哑的叫唤声。</p><p class="ql-block">  循声扒开狼基草,在紧挨土跺的禾杆堆里,九花姐姐看到一窝蜷缩蠕动的小猫崽正在不止歇地叫唤……“像我等人一样,是前世作了恶呀,下这样多崽嘞做甚么呀?来这世上受罪呀!”九花姐姐从干枯禾杆堆的猫窝中,拎起一只不住叫唤、瘦骨嶙峋,一边在不停瑟瑟发抖的小猫崽,另只手抹一下自己枯涩、此刻却显湿漉的眼睛,又自语道:“我等人都冇吃呀,你等来这世上何苦嘞?”</p><p class="ql-block">  九花轻轻撂下那只小猫,转身去到灶台边的墙上,取下一只往时自己常拿去塞在田边水沟里装捕小鱼小虾和泥鳅的竹篾篓。她再次扒开猫窝,将那一共五只孱弱的小猫,一只只拎进鱼篓……不一会,九花姐姐来到庆坊村东头的一条鲜为人知、往日她自己前来汲水的深水坑前,她深吸一口气,把拎着的小猫崽在里面不住嘶哑叫唤的竹篓子渐缓地往下按……一瞬间,小猫崽的叫唤声停止了,深坑里的泥浆水渍在湧动,九花姐姐那只紧抓住竹篓子的枯瘦手臂也在微微的震颤……九花姐姐哭了,但她并不自觉到自己流出了泪。</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九花回家后,把她在水炕沿边随手挖的几根马齿苋嘞草搁到灶台上,随后踅进房门喊“姆妈”</p><p class="ql-block">  “哎,九嘞来家啦?卧将垦困熟了一下,低个左肩膀跟背把我疼醒吱……”彭王氏挣扎几下坐起身。</p><p class="ql-block">  “卧来帮你拤一下……”九花姐姐说话间绕到床的左边,侧坐到床边沿,扭身两手去捏彭王氏的肩。</p><p class="ql-block">  “娘啊,䟡等银真可恶哈,卧叫切等人脱光卧衣裳煽卧,就要煽唔嘞!”九花姐姐一边捏彭王氏肩膀气恼地说。</p><p class="ql-block">  “九嘞呀,唔嘞记到:卧比怪䟡等银……是卧前世作过恶,䟡等银法办卧是帮卧超生、让卧早了结䟡苦日子早投胎转世,下一世寻个稳当银家嘞……”彭王氏只哼哼的,脸上却很平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九花姐姐这么多年在彭王氏身边,早已经耳濡目染,一知半解知道凡众生都有来世,要不然她也不会鬼使神差,一时仅仅因为没有吃的就把一窝猫崽塞进水坑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女嘞呀,哪天卧比在世上了,唔嘞就会跟低张床铺嘞样子四画无靠!唔嘞听卧一句,头一桩事情就是赶快跟瘌痢壳嘞成婚!……卧恳将在世时景,瘌痢壳嘞家不敢讨唔嘞,跟卧冇叫唔把人家嘞,原因都是一回事,都因为卧是‘份子’撒!实际上瘌痢壳嘞娘把唔嘞一双脚塞进自己怀鼓嘞抱唔嘞进屋时景,就派定吱女嘞唔是切家嘞银……”彭王氏一喘一息地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娘,卧比!卧要守唔嘞一世……瘌痢壳嘞娘往后年纪太走比动,卧也会去照顾切……”九花姐姐垂首扭动几下腰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女嘞呀,瘌痢壳嘞爹是救卧等队嘞个牛被洪水卷跛吱个,是因公死亡撒……另一个道理呢,切等家嘞是贫农,往后安稳撒!”彭王氏奄奄一息继续劝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庆访村与团近的乡话俚语不但难听懂,也不光把个“火”说成“壶”,把“抓”说成“搲”;还会把两个字讲成三个字加一个后缀,比如把“那里”讲成个:“唔块细嘞”;尤其是还喜欢在许多名词与称呼后面加个“嘞”做后缀。比如把“小姑娘”叫作“妹头嘞”、把“小伙子”叫作“崽嘞”、把“少年儿童”叫作“伢嘞”。把农具像“钉耙”二字,也叫作“四齿耙嘞”,甚至连“人头”,也会加“嘞”!在庆坊村,“脑袋”就叫做“头箍嘞”……缘此,当然也就无怪乎庆访村的乡民们都会把小时景头上仅长过一回“瘌痢”的彭细苟,开口闭口叫他做“瘌痢壳嘞”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可是,孩童们在“瘌痢壳嘞”叔叔走过村堂一背转身时,却只一会远一会近地跟随着他。有一个便冲他后背扔块小石头子,再叫喊他一声“狗嘞叔”……之后,大家伙就一齐地喊:</p><p class="ql-block">“彭细狗,</p><p class="ql-block">猪戏狗,</p><p class="ql-block">扔个棍儿,</p><p class="ql-block">哼哼哼,</p><p class="ql-block">丢块骨头</p><p class="ql-block">啃啃啃……”</p><p class="ql-block">  “狗嘞”叔叔低时景便会车转身脸露出凶样,眉眼嘴角间却乐呵着像快要流出哈拉子。他弯下腰捡起老大一块鹅卵矶,把手举托着,冲孩童们叫喊:“回家嘞切……回家嘞切!唔等人何个再比回家,卧……卧就砸破唔等人何个头箍嘞蛮许太一个洞!”</p><p class="ql-block">  狗嘞要当新郎倌,他当然会喜滋滋一个劲挠头箍嘞。</p><p class="ql-block">  䟡几日落了魂样子嘞,几日都围在堂前厨屋进来又跛出去。面上笑,口里头一句一个“姆妈……姆妈……”地叫。</p><p class="ql-block">  新娘子就是姆妈救过个“九花”。本村堂长辈七叔作的媒。那天,捏根早烟管,眯起斜眼珠笑看他的七叔问:“壳嘞,讨老婆熨帖必?欢喜必?”瘌痢壳嘞低了头,边把脚去踢那石头子嘞,嚅喃道:“就是头发稀稀个嘞撒……”“䟡个鬼傢壶哈,自己是瘌痢壳嘞,还嫌别人头发嘞稀少,吃饱了是何呢?卧锤死唔嘞……!”见七叔一跺脚扬烟管嘞,瘌痢壳就一遛烟飞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