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执笔与回腕

老孙

读黄庭坚行书或草书时发现，有些字的笔画体现出的笔锋方向和线条轨迹基本不吻合，换句话，如果用常规持笔方式很难写得出，如：行书《伏波神祠诗》（1982.3 上海古籍书店版）里的“恩”字心字底的第一笔；“澤”字的第四笔；“何如”的“如”字第一笔…… 【《伏波神祠诗》“恩”字心字底的第一笔】 【《伏波神祠诗》“澤”字的第四笔】 【《伏波神祠诗》何如的“如”字第一笔】 再比如草书《诸上座帖》“好”字的第一笔；（见上海书画出版社《唐宋12名家法书集•黄庭坚》，1993年12月版，p107）p108“傍家”；p109“只少藉” 、 “时光”的“光”；p114“也不”、“有言”；p115“如何解”；p116“汝”；…… 【p107《诸上座帖》“好”字】 【p108“傍家”】 【p109“只少藉】 【p109“时光”的“光”】 【p104“也不”】 【p104“有言”】 【p115“如何解”】 【p116“汝”】 前后纠结了好些年，大约半年前突然释怀，找到了钥匙——执笔与回腕的关系。坚信他的执笔或运笔方式及姿势有别于常人，但不突兀，否则当时的文字里应当留下痕迹，就像苏东坡“单钩斜执”遭人嗤诮。然史上并没有直接可佐证的文字。 俗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从黄庭坚自身有关执笔与用笔的文字中寻找答案。幸运的是，《山谷题跋》有若干元祐年后的题跋与之相关：《跋东坡论笔》东坡平生喜用宣城诸葛家笔，以为诸葛之下者犹胜他处工者。平生书字，每得诸葛笔，则宛转可意，自以谓笔论穷于此。见几研间有枣核笔，必嗤诮，以为今人但好奇尚异，而无入用之实。然东坡不善双钩悬腕，故书家亦不伏此论。 《跋与张载熙书卷尾》凡学书，欲先学用笔。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 《跋淡墨碑铭》古人作《兰亭叙》《孔子庙堂碑》，皆作一淡墨一本，盖见古人用笔回腕馀势。 《跋范文正帖》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沉着，极近晋、宋人书……老年观此书，乃知用笔实处，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于世故，想其钩指回腕，皆优入古人法度中。 文字里的“双钩”，“悬腕”与“回腕”很是扎眼，秒想何绍基的回腕执笔。 有两个原因使得这种怪异执笔法非常有名：一是有悖正常生理机能；一是已知首位使用者乃书法大神何绍基。 客观说，这种执笔法属于十分特殊且对生理苛刻者，要求手腕向内弯曲，手掌朝向身体，对笔的控制力有特别要求。凡事有弊就有利，虽然此执笔法有违生理机能，但也应看到，用此执笔法写出来的笔画线条易拙不易巧，能产生特殊的取势效果，也更精细而有力。不过总感觉它是个案，何绍基后很少人使用，知名者仅见近代徐生翁，以至历来不受重视。 史称何绍基独享“回腕执笔法”的知识产权，被戏称“猿臂翁”。值得思考的是，他的“回腕”与黄庭坚的“回腕”是否同一回事？ 《跋与张载熙书卷尾》有：“双钩回腕”一说。“双沟”，有两种意思：一是法书摹搨法的一步，即沿字的笔迹两边用细劲的墨线钩出轮廓，也叫“双钩”；另一是五指执笔。 《宣和书谱》卷四“正书二”之“陆希声”记：“钱若水常言：古之善书鲜有得笔法者，唐陆希声得之，凡五字：擫、押、钩、格、抵。自言出二王，斯与（李）阳冰得之”。所谓“擫、押、钩、格、抵”就是“五指执笔”，译成白话就是：“毛笔竖得直直，拇指在内侧，中指与食指在外侧，拿住笔管，无名指在内侧抵住笔管，小指靠着无名指。”不幸的是，该执笔的前提往往被忽视，即高脚家具，它是唐中期后的事，不可能“出自二王”，特点相较于“单钩斜执”就是“双钩直执”。 “回腕”最早见于西晋人索靖（239～303）《草书势》，结尾云：“命杜度运其指，使伯英回其腕”。“其中“运指”与“回腕”是互文，互相呼应、互相阐发、互相补充，表达同一件行为——运笔动作。非描述执笔的方法。《说文解字》：“回，转也”。原来回腕就是转腕，使腕左右运转而已。东汉时就有了，是为古法。 “悬腕”，顾名思义，腕是悬空的，又有悬肘与枕肘两种。“单钩斜执”和“双钩直执”理论上都可悬腕、枕腕，而苏东坡采用的枕腕“单钩斜执”，却是极为罕见。元祐四年（1089）黄庭坚《书吴无至笔》说：“使学书人试提笔，去纸数寸。书当左右如意，所欲肥瘠曲直，皆无憾然！”由此见，他所讲的“悬腕”，是外加了“悬肘”，前臂就和桌面大致平行，双钩执笔，笔垂直桌面。明显区别于苏东坡"腕著而笔卧"。 黄庭坚的“双钩”、“悬腕”、“回腕”就是“五指执笔”加悬腕，运笔必要时回腕。现实里写小字运指即可，中字回腕弧度小，只有写大字才需大弧度回腕。黄庭坚晚年写大行书、大草是北宋最多者，特别强调回腕、悬腕。毕竟悬腕有违人体力学，北宋时不流行。可见，黄庭坚之回腕与何绍基执笔“手腕向内弯曲，手掌朝向身体”的回腕不是一回事。 至于黄庭坚书法中“有些字的笔画用常规持笔方式很难写得出，笔的方向和线条轨迹基本不吻合”，关键因素是当代人喜欢站姿写字，而非坐姿。殊不知，执笔方式影响写字姿势，进而影响运笔效果。异于常人的执笔往往会带来独特的运笔效果，也是一种写字窍门。最典型的莫过苏东坡、何绍基、林散之。或许有人把它以“投机”论，其实很难说不是一种智慧的表现，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