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春风骀荡,山茶花开时。外公家的马帮下山了,马背上驮着粮食、腊肉和瓜果蔬菜,这是外公给岳父家的礼物。马背上,还有欢欢喜喜的饶岫兄弟姐妹,他们随着马帮来过龙灯节了。</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九,小镇西门外,各种表演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镇四街八巷,这时已是万人空巷。观灯的人络绎不绝,二楼阳台也坐满了人。饶岫里兄弟姐妹坐外公家阳台上,叽叽喳喳快活得像小鸟一样。</p><p class="ql-block"> 太阳冉冉升起,唢呐洞箫奏响,表演队入场了。伴着锣声鼓声和鞭炮声,雄狮戏珠、金龙狂舞,花灯队边扭边唱,有时还会搞些滑稽怪相,还有连绵不断的“迎高台”,亦即花车。每一个花车上,透过俊男靓女,都有民间故事。</p><p class="ql-block"> “哇!牛郎织女!”</p><p class="ql-block"> 发出声音的是饶岫,她清脆的声音霎那间吸引一观灯少年。少年抬头望去,发现声音来自一位美少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量山雾霭蒙蒙,哪里的的姑娘,她们的双腮就像清晨的红玫瑰。何况这时的饶岫,是十六岁的花季。观灯少年才一眼便相中了饶岫,这个也算是一见钟情吧!</p><p class="ql-block"> 该观灯少年名曹振云。曹家原籍:南京应天府上元县青石板竹子巷。始祖:前明威武将军曹公讳森。父曹文昭乃晚清己酉科拔贡,赐四川補用忠州州判。还没有走马上任,清亡,此后曹文昭行医为生。但小镇的父老乡不称他为郎中,而是亲切地称呼他为曹贡爷,这或许也是一种,对学位的崇拜吧!曹贡爷除了当郎中,也任过小镇小学校长。因此在当地,曹贡爷是德高望重的人。</p><p class="ql-block"> 曹振云探清饶岫的情况,回家禀告父母,然后便向饶家提亲。</p><p class="ql-block"> 外公饶鼎彝先生,乃宝华名门望族。外公也是明朝时期,内地移民后代。外公吃苦耐劳精明能干,外公除了经营土地还开过铜矿。饶岫是外公的二女儿,家母是外公的三女儿。家母常常自诩,她们是在银子堆里长大。从经济上看,曹贡爷家不如外公家。而这时的曹振云,只是一介中学生。</p><p class="ql-block"> 饶家家规,男主外女主内,儿女的婚事由外婆作主。曹家虽不是富贵人家,但曹家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有自,外婆着重的是才华人品。日后证明外婆慧眼识珠,用现代语外婆选中的是支潜力股。</p><p class="ql-block"> 1930年,十七岁的饶岫嫁入曹家。一年以后,长子呱呱坠地。曹贡爷捻动着胡须,说道:“请亲家母赐名。”</p><p class="ql-block"> 外婆乃董总爷长女,自幼饱读诗书,一番谦让后,外婆说道:“奶名昌泰,昭示曹家昌盛兴旺,国泰民安。学名请亲家公赐。”</p><p class="ql-block"> 曹贡爷说:“学名早已想好,叫耀曾,望吾孙光宗耀祖。”</p><p class="ql-block"> 此后,二姨孩子的奶名由外婆取,学名由爷爷取。这一年,曹振云初中毕业。俩个少年男女为人父母。之后,二姨父跟着父亲行医。</p><p class="ql-block"> 昌泰生后白天哭,算命先生说:“这娃得找个屠户做干爹。”</p><p class="ql-block"> 屠户干爹为昌泰取名“恩寿”。恩寿之后,二姨连添俩子,奶名彪泰和红泰,学名辉曾和继曾。这时,恩寿便成恩寿大哥哥。</p><p class="ql-block"> 红泰生后不久,曹贡爷同庚赴任经过小镇,特意拜访曹贡爷,二姨父一侧奉烟倒茶。得知二姨父的情况,乃翁说:“云南筑路方兴未艾……”</p><p class="ql-block"> 乃翁推荐二姨父投考云南公路工程学校,乃翁也算是二姨父的贵人了。</p><p class="ql-block"> 二姨父离家读书后,养育儿子和赡养公婆的重担,压在二姨一个人肩上。</p><p class="ql-block"> 公路工程学校毕业,二姨父任凤仪公路段公务员,滇缅公路第十总段测量员。抗日战争时期,云南人民赶修滇缅公路,二姨父肩扛测量工具,直达缅甸腊戌,此后又投身修筑滇缅铁路,二姨父为抗日战争作出贡献。</p><p class="ql-block"> 二姨说,在凤仪的时候,二姨父来接她和孩子,但爷爷和奶奶舍不得他们走。二姨温良恭俭让,对公婆言听计从。二姨说,恩寿的娃娃亲也是阿爷定下的,说李家书香门第儿女定然恪守孝道。1940年,阿爷曹文昭过世。</p><p class="ql-block"> 1942年日寇攻占缅甸后继续北上,滇西的芒市、龙陵和腾冲失守,滇缅铁路被迫停工,工程人员疏散,二姨父回到家乡。在小镇,有三个有名望的绅士,二姨父是其中之一。凭借声望,二姨父一度任过副镇长,但更多的时间是任小学校长。</p><p class="ql-block"> 家乡素有尊师重教之传统,办学较久,弦诵延绵。日后看中学校志,像二姨父这样的中学生不少,但成为工程师成为校长的屈指可数。如果说二姨父是支潜力股,那二姨就是旺夫的女人了。</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夕,三十多岁的二姨有五个聪明健壮的儿子。她说,“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我家是严母慈父,孩子不听话我会打。”严格的家风家训,二姨家的院子里书声琅琅。</p><p class="ql-block"> 母为子贵。而二姨父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长相出众,颇像电影演员王心刚。</p><p class="ql-block"> 高处不胜寒。 外婆出身于官宦人家,又经过生活的历练,深知祸福相依人生莫测。这时便教诲二姨:“当太太不要誇”,“海水不可斗量,话不可说尽,讲话要有分寸”等。</p><p class="ql-block"> 1949年初,在国共两党的最后博弈中,蒙化南区的壮丁,包括地方实力派和绅士,都参加了反蒋武装。这支队伍,即边纵八支队三十六团。</p><p class="ql-block"> 1950年1月,成立县人民政府。为迎接大军,特派员动员各阶层捐款捐粮。二姨父捐大洋百元。大洋就是银元,也称花钱,很值钱。其她绅士捐三至五元不等。特派员表扬二姨父,定二姨父为开明绅士,号召大家向二姨父学习。云南人民箪食壶浆,迎接南下大军。</p><p class="ql-block"> 后来二姨父蒙冤被杀,父亲一再地说:“如果这个特派员不调走,你二姨父就不会死了。”</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施政纲领是:打土豪,分田地,团结一切开明绅士。</p><p class="ql-block"> 募捐钱粮的同时,部队来当地招文化教员。家父相约二姨的恩寿和红泰报名,家父和红泰政审和体检合格,恩寿定过婚的不要,家父因母亲阻拦未能成行,当兵成行的只有红三哥一人。恩寿大哥简师毕业,此后到公路上谋事。</p><p class="ql-block"> 10月间,二姨父到祥云桀仁建筑公司任工程师,同去的有老舅。临走之前,母亲为他俩饯行。餐桌上,二姨父的预言不久都成真。也是这一天,二姨父为我改名为美德,这是二姨父留给我的唯一财富,美德就是美好的道德,我毕生都按照名字为人。</p><p class="ql-block">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p><p class="ql-block">7月23日,全国开始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活动。10月10日,中共中央又发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此即“双十指示”,从此斗争和镇压成为生活的主旋律。</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屋后的广场彩旗飘飘,又要开斗争大会了。运动初期,我家的阶级成分是中农。所以,和我玩耍的,都是贫下中农子女。我们在会场里钻进钻出,显得十分活跃。</p><p class="ql-block">这时,被斗争的人鱼贯而出,他们五花大绑,出来后跪在铺有碎瓷片和茨芭的地上。其中有我的二姨,我一阵错愕。就在这时,有个小伙伴的妈妈,抡起鞋子打二姨的嘴巴。这巴掌,好像打到我的心中。她为什么要打二姨?这个阙疑从此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一些年以后我才知道,她来勾引过二姨父,二姨为了维护婚姻和家庭,曾当面告诫过她。这个女人挟私报复了。</p><p class="ql-block"> 话分两头。在祥云的二姨父,每天看到的都是被缉拿的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二姨父也想逃命,但捐款百元大洋后囊中羞涩了。二姨父到祥云不到一个月,就被抓捕了。绩优股也罢,旺夫相也罢,都生错年代。</p><p class="ql-block">二姨父羁押近两年,期间出来放过马。二姨去送饭,二姨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果我走了,你可以改嫁。”</p><p class="ql-block"> 二姨嫁曹家二十年,夫妻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听罢,二姨痛哭失声。</p><p class="ql-block"> 预知人生无常,二姨父又说:“万一我有不测,膝下还有五个儿子,总有一个会孝敬你。”</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二姨父的临终遗言。还有一个遗言叮嘱子孙后代,宁可当睁眼瞎独善其身也不要再读书。</p><p class="ql-block"> 1952年5月16日,二姨和一溜地富分子跪在前排,这是在开斗争大会,过了一会,二姨父等被押出来,“诉苦”之后,主持会议的宣布:“将他们拉出去枪毙!”</p><p class="ql-block"> 不是说三年有期徒刑吗?怎么突然变成死刑?就在这时,响起了“砰砰”的枪声,二姨父应声倒地。二姨妈也不敢哭,只是不由自己哆嗦了一下。陈云景被镇压,老婆泪流满面,当晚被斗争,称她对运动不满。</p><p class="ql-block"> 世事变化令人莫测。一父所生的儿子,分家留下平等的家资,好吃懒惰,吃喝嫖赌,挥霍了祖上留下的财产,成为贫雇农。二姨父的叔叔就是这样,将房子输给段家成了贫雇农当上乡长。二姨父的死刑判决书,就是这个亲叔叔签的。</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恩寿大哥的岳丈李炎堂,突然被拽出来和二姨父等跪在一起。枪响之后,其他人倒地,他还活着。此即陪斩,虽然不死,但吓下心悸病不久过世。</p><p class="ql-block"> 冤案下,灾祸纷至沓来。</p><p class="ql-block">“嘭嘭嘭!”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一开,涌进来许多人,他们都是隔壁邻居。见状,年仅八岁的四哥吓得嗦嗦发抖。二姨抱住他,说道:“今天是没收财产,不会打人。”</p><p class="ql-block">很快地,院子里堆满了衣服被褥,锅碗和桌椅板凳。原以为可以收到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没有想到尽是些破烂家什。妇女主任气急,干脆剥下四哥身上的衣服。春寒料峭,刮来一股冷风。</p><p class="ql-block">“小栓,你会着凉的啊!”</p><p class="ql-block"> “嘭嘭嘭!”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二姨慌忙开门,二姨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她以为又要被拉出去斗争了。开门一看,门外持枪的民兵,都是陌生的面孔,为首的说:“你家迁移到我村,赶快料理上路。”</p><p class="ql-block"> 财产没收以后, 已是家徒四壁,身上所带之物,与讨饭的乞丐相差无几,一床破被子和几个碗筷。雨季里的河床,洪浪翻滚。二姨是三寸金莲,穿鞋走路都困难,现在赤足。她一手牵着儿,一手拎着铺盖卷,缓缓趟进湍急的河流。到了河心,小儿子一个趔趄,差点被洪水卷走,二姨猛地扑去拉住他。母子虽然脱险,但小儿子的短裤被冲走,上岸后光着屁股走路。二姨的腳趾错位,直到过世也没有好转。</p><p class="ql-block"> 太平洋村,连二姨只有4户人家,给二姨家安置的房子,据说是几百年前的土司衙门,这时已经是危房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自从二姨一家来了之后,村子里便多了谩骂和呵斥。村子里有个水井,突然添加了盖子上了锁,井里还养了鱼,说害怕地主往井里放毒药。二姨家要用水,都要全找民兵。次数多了,不仅民兵嫌麻烦,二姨家也嫌麻烦,后来便用大潭子的死水。</p><p class="ql-block"> 这时,地富分子每天早晚两次到大队报到。大队在右所,离太平洋村山路两公里左右,二姨一天来回四趟,就是8公里。此外,还有给大队干部和军烈属砍“义务柴”和挑“义务水”。</p><p class="ql-block"> 一天早晨,二姨揹着义务柴赶往右所。路边的灌木丛,突然蹿出只豺狼,吓得二姨惊魂落魄。所幸豺狼只是穿越而过,豺狼走远之后,二姨竖起中指和食指对着山神庙祈祷:“急急如律令,姜太公在此,大鬼小鬼回避。”</p><p class="ql-block"> 四哥长我一岁,他这时这早就辍学了。他这时学会给二姨编草鞋,他跟着村民放牛割草和砍柴,依然光着腳丫。</p><p class="ql-block"> 一次赶街回来,走到大坟地,二姨突然放声大哭。</p><p class="ql-block">“阿妈,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p><p class="ql-block"> “听阿菊姐说,大理回来的人讲你二哥死了。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死了呢?”</p><p class="ql-block"> 二哥即彪泰,学名辉曾。天资聪颖,是有名的学霸。因为有培养前途,小学毕业就将他送入大理一中。1950年初,部队来校招空军,体检二彪视力不合格。老舅要走的时候,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约他。现在想来,这也是一条生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却被二彪拒绝了,至今想起来,依然五味杂陈。二彪的死因,是饥寒交迫和惊吓过度。二彪死时年仅十七岁,高三即将毕业。</p><p class="ql-block"> 二姨哭得死去活来,她说:“难怪鸡窝的小鸡一直在叫,原来是我的二彪在唤娘啊!”</p><p class="ql-block"> 一天,二姨去交“义务”柴。干部唤住她:“饶岫,来接你儿子回家。”</p><p class="ql-block"> 原来,参加工作或出嫁的地富子女,有拐带家财之嫌而被清理了。恩寿大哥躺床上面朝墙壁,二姨推推他的脊背,轻声呼唤:“儿子,跟娘回家!”</p><p class="ql-block"> 这时恩寿大哥虚岁二十,二姨还不到四十。 恩寿大哥后来在附近村子打零工。</p><p class="ql-block"> 在小镇,人们称红三哥为白马王子。部队文工团相中他,受二姨父影响吹了。好在寄回来军人证书,赦免了二姨的义务劳动。</p><p class="ql-block"> 一天午后,村子里的狗狂吠不止,而且向家门逼近。难道有人来家?四哥出门一看,原来是扶杖而行的外公。外公生于1876年,这时七十七岁高龄。宝华到南涧27公里路。看着外公,二姨的眼圈红了,她问:“阿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p><p class="ql-block"> 阿公叹口气,他答非所问地说:“自你母亲过世,就一直牵挂着你几姊妹。”</p><p class="ql-block"> 坝子里有阿公的三个女儿,我家在街道上,外公来了戳人眼睛。老姨父家兄弟多,大杂院,外公担心给老姨带来难堪。之后,外公在小镇唯一落腳处就是二姨家。</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二姨父平反昭雪。</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为母则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