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广场断笺

徐茂

1 前些日子，和妻子一块儿去成都的一个广场，喝茶嗑瓜子看川剧。台上演员口中吐出来的长长的烟火，博得台下观众阵阵掌声。 我却心不在焉，人在蜀中心在晋，想起了晋西北老家，想起了老家的四一广场，想起了咚锵咚锵咚咚锵的晋剧…… 我们都是时空间的一粒尘埃，空间虽然拉长了我们的身体，时间却缩短了我们的寿命。时空交错，我们的一生就有了长长短短、是是非非、曲曲折折、悲悲喜喜、恩恩怨怨。 2 老家的四一广场，宿命般地注定与我的人生相伴，它落成于1968年，恰巧在这一年，我出生了。我们仅仅被一条河流相隔，它坐落在河西县城右所路的南边，我降生在河东离它五里地的一个小村庄。（1969年4月1日中共九大开幕故名四一广场。） 我想，四一广场刚诞生时就恐怕有了记忆，它应该记得上演在它怀抱里的那些事情。作为当时小县城最大的广场，它经历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它的脉搏是和国家的脉搏同步跳动的。 如今，我的肉体之身即将衰竭为老年，它也历尽沧桑，在时代风雨里踽踽飘摇。它是漫漫时光投向现实大地的一抹橘黄色夕照。 3 我的大脑发育迟缓，八岁前的事情，即使隐隐约约，都想不起多少来。对四一广场的记忆，似乎开始于矗立在它南边的大戏台子，开始于大戏台子上文艺汇演飘起来的丝丝缕缕的音乐之声。 我的村庄大概属于南峰公社，政区的划分拘囿了我的眼界，我好像只等南峰公社的节目出来，才有了观赏的兴头。我们公社演出的剧目应该是《林海雪原》，这我记得，因为剧中有手拿马鞭的杨子荣。 小时候的记忆是纯感性化的，它憧憬着具体生动的形象，因而记得清楚，记得久远。成年人的世记忆是理性化的，有了选择性和实用性，因而记得快，忘得也快。 4 时光匆匆，少年花季。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我手里高高地举着火炬，脸上荡漾着杨子荣的神气，随着学校的仪仗队，昂首阔步地行进在四一广场上。四围的观众聚集如山，把广场围得密不透风。 母亲从观众队伍里钻出来，快速地把一颗煮熟的鸡蛋塞到我的衣兜里。她的神情流露着从未有过的庄严。我却满脸嗔怪，怨气母亲多事。 这是公元1979年6月1日上午呈现在四一广场上的场景。其时，我是城内小学的一名学生。 5 岁月仓促，年华更替，轮回漫漫。 在我们的生命里，母亲，永远是有温度的关怀与呵护。哪怕是她的絮叨、责骂，那也是雨过天晴后的七彩祥云。 父亲，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奇怪的物种。于他，我们沐大爱，也有畏惧；大爱无疆，永远广阔；畏惧如云，永远仰望，心中无痕。 每年赶庙会时节，四一广场的舞台上锣鼓叮叮当当，丝弦咿咿呀呀。晋剧也罢，北路梆子也罢，都会有《苏三起解》的剧目：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父亲爱看戏，晚上的戏场场不落。黄昏时分，我们从村里出发。他骑加重的永久牌自行车，后边依架上驮着我。车行在沙子路上，沙沙沙，链条吱吱嘎嘎。橘红色的霞光被车轮的辐条切割成细碎的光阴。一路走来，父子无言。 到了广场，父亲把自行车停在人群边上。我站在依架上，他拽着我的手，怕我掉下来。他个头并不高，我能通过他抓我的手感觉到他努力地踮起脚跟，努力地拉长脖颈张望舞台。 我可能站立在依架上就睡着了，父亲抱我下来，驮我回家。此时，我却睡意全无，猴子般精灵。我站立在依架上，双手抚着父亲的肩膀。自行车链条发出来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融合着渐行渐远的唱戏声，陪伴我们行走在暗夜中。星汉灿烂，父子无言。 6 时光清浅，岁月安然。静如流水的日子，瞬间即逝。 我上高中的时候，五寨中学就在四一广场的对面，中间隔着右所路。广场就是我们的操场。 每天上午做完课间操，我们从操场过马路回教室。这时，学校大喇叭里播放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十五的月亮》《明天会更好》《朋友》《狼》。广场上每年都举行的校运会，更是全校师生的盛大节日。 那是一个令人永远怀念的年代。课业负担不重，我们课余时间全部用来在广场里玩儿。对于考大学，也没有誓死不渝的坚贞。考上了，念；落榜了，农户回村种地，城市户参加工作。顺其自然，各就各位，也落得逍遥自在。 我高中毕业后，读了两年大学，回到五寨中学当老师。日月轮回天地转，人这一辈子，要经历许多次身份的转换。 每一次身份的转换，尽管我们早有准备，却还是觉得措手不及，犹如星光落地，伸手难掬。但愿时光驻留，不言归去。 7 时光匆匆，岁月轮回，在不羁的生命里，我们都是一名过客。经年的坎坷，世事的沧桑，印成深深浅浅的辙印。 四一广场北边，紧临右所路，盖起了新的教学楼。新校区把广场和戏台子都围了回来，原来的旧校区变成了师生住宿吃饭的生活区。也就是说，四一广场已经名存实无了。 我呢？之前我是坐在下面听课的学生，现在我是站在上面讲课的老师。仅仅过去了七百多天，我似乎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如此令人应接不暇！ 这一年的秋季开学典礼上，我以新教师代表的身份上台讲话。当我讲完话，从教学楼的台阶上走下来的那一刻，猛然间看到了对面的戏台子。瞬间，我泪流满面，视线模糊，身子难以控制地打了一个趔趄。 广场啊，戏台子，你们还记得那个举着火炬过六一的少年吗？还记得站在自行车依架上看戏打瞌睡的那个孩子吗？母校啊，教过我的老师，我回来了！ 我如此激动，难以自已，不是现在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能够想象到的。那时候，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能够充分地享受到勤奋读书换来的尊严与实惠！ 8 岁月的手轻轻推动季节的车轮，千万个日日夜夜，随风而去。几道或深或浅的辙痕印上额头。 我在右所路四一广场旁边住了15年，我的第一座房子就在那里。期间，有两件事情我永远忘不了。 鬼使神差，有那么几年，学校的老师每年去世两个，五六年不间断。这引起了老师们及其家人的恐慌，社会上也说法多起来。 普遍的说法是广场上的戏台子作怪。戏台子本来是唱戏用的，如今空置，蛛丝高悬，遍地爬虫，冷冷清清，鬼魅横行。 我倒是没有觉得有多么恐慌，我相信，我和广场同年同月同日生，它不会见死不救。虽然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开肠豁肚做了大手术，还是活下来了。多亏广场保佑啊！ 过了几年后，学校有了新校址。我带领我们班的学生全程参与了搬家。实验室那些笨重的桌椅和容易碰碎的仪器，实在是难为同学们了。 人去楼空，整个教学楼空空荡荡。不觉间，我的目光凝眸窗外，一任思绪纷飞，随心而动，如风一样在记忆里千回百转。对面被风雨剥蚀得老态龙钟的戏台子，孤独地矗立在广场里…… 想想这十五年，不论我是在教室里上课，还是在办公室里工作或休息，不经意间的每一次隔窗远望，印入眼帘的永远是戏台子。它似乎成了我的影子，时刻相伴。 如今，学校要搬家了，可能是永远的离开。我只能举目南望，投下最后一瞥，权当是深情的告别，匆匆离去！ 9 后来，我离开了县城；后来，我卖掉了广场旁的房子；再后来，我很少回来……这一晃，就是二十年！ 时光在你我之间渐行渐远，看着穿梭的人群，时光一点一点地沉寂。人生如过客，过往最珍惜。 当我再次专门去看望四一广场的时候，它已经是职业中学的校园，我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垂垂老人。 院子里安放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八路军………………。 戏台子也大变样，整修为“八路大青山支队组建地出发纪地念馆”。 置身于熟悉而又陌生的“广场”，一种厚重和沧桑的历史感油然而生，它承载着个人和社区的情感记忆。虽然四一广场早已不复存在，但是，作为一个情感符号，它仍然魅力无穷。直到现在，住在广场周围的人们在介绍自己的住所时，仍然都会说：我家住在四一广场！ 我找了个僻静之处，悄悄地坐下来，点燃烟卷儿。心头流转的星河，诉说着当年的记忆。已经忘掉的瞬间，又从斑驳的记忆中缓缓呈现。细碎时光，忽隐忽现。 10 四一广场是县城修建较早、规模较大、功能较全、位置较好的广场。当初，五寨中学的教学楼完全可以建在校园的东北角，那儿有很大的一块空地。放任空地杂草丛生，却毁一个浸入老百姓骨子里的广场，怎么说也令人遗憾啊！ 2008年汶川地震后，重建原教学楼，这是四一广场再生的一个绝好机会，可惜没有人搭理它，错过了。 有人说，学校对面唱戏，影响教学，我看未必。学校象征着礼，戏台代表着乐，礼乐合二为一，原本是老一辈的传统和礼仪，是文化的最高境界。可悲的是，如今，广场没影儿了，学校也没有几个学生了。 古老而寂寞的广场，在岁月的历史中渐渐老去。悠远而沧桑，踏风而去。 11 今日的落叶，他日的新生。我也歇斯底里地玄想，四一广场如果能保留到今天，也许会把它建设成一个集公园、戏院、健身、红色纪念于一起的的文化广场。 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我们都是那个过河人。又想想，咸吃萝卜淡操心，可能吗？最近几年，我们热衷于修建宽敞的环城马路，美其名曰扩大城市容量。可是，小县城人口的流失在逐年剧增啊。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建筑，和我们一代代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它们是我们祖祖辈辈平凡生活的承载体和活化石，见证了我们数代人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不管多么漂亮的建筑，没有凝结进去人情味，也只不过是一堆冰冷的水泥块罢了。 我们一面在冷眼放任将会成为古城的旧城在风雨中坍塌，一面却耗巨资复制坍塌的旧城，如此循环往复，恶性循环…… 与其滥造一个赝品，何如保护一个原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跳出热衷于复制古城和其他古建筑这个怪圈呢？ 欲说再也无语，脚踏故地，目睹旧迹，我心摇荡。天地间一声吼：还我四一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