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 男女 生命力及其它

三白

去小店吃面，牛肉拉面。小店门帘很小，一对甘肃甘泉小夫妻开的。甘泉边上有麦积山。

隔壁烟杂店迎面走出来一对情侣模样的人，二十来岁的样子。男的趿着鞋，一人提溜着一瓶碳酸饮料，手拉手也进去吃面。进店没有犹豫，要了一碗孜然牛肉拌面、一碗牛肉拉面。问，有没有肉夹馍？答有，那再来一份肉夹馍。

小桌子两人对面坐下，一人一手机各自玩着，没话。男孩白净的脸，有点蔫，像是没睡醒似的，耷拉着刘海。女孩个子不高、微胖，无袖T恤卷发热裤，斜挎着一小包，脸比脖子白，蛮妩媚的样子，坐在那里身体充满了弹性。想起了烤好的肉夹馍。

甘泉媳妇端上餐来，女孩要了拌面，汤面给了男孩。移过辣椒酱，问要不要？每人加了两勺。再把手机壳支撑拨开，把手机支了起来，各自吃将起来。其间，肉夹馍在两人手里传递，你一口他一口：“好吃吧？”“好吃。”又没话了。

安然的吃饭、安然的喝茶、安然的各做各的事，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这大概是男女在一起最安静的样子了。

上海常德公寓张爱玲当年成婚，胡兰成也曾热切地写下“岁月静好”。后来知道胡并不安静。胡一生两点广为后人诟病，一是和日本人暧昧，一是和女人们暧昧。前者得罪了全体中国人，后者得罪了全体中国女人。他写自传《今生今世》，平心而论文字、学养都是上乘。把他那一代及后来都算上，文字、见识在他之上的其实也不多。阿城给陈丹青推荐《今生今世》，说“叙事独特”，只是“细节虽丰惟关键处语焉不详”。特别说到女人。他有很多女人，还不包括苏青。估计荷尔蒙水平他有点高，面对异性，有可能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陈村说：“性，就是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人最没办法就是拿自己没有办法。

上中学时，学校男子排球队有一位学弟，司职二传。学弟个不高，分头、大眼睛，脑子灵、技术好，分配球准确高效灵动。他有一个习惯，每传一个好球，就会立刻把眼光投向场边围观的漂亮女生，眼睛里闪烁着光。一般情况下围观女同学越多越热烈，他传的球越好，但也因此有意想不到的失误。我们有点恨、有点嫉妒，于是讽刺挖苦，他发誓下次一定冷静一点，没什么用，下次上场还是如此。

以至于很多年后，学校新校区规划建设时，我曾建议排球场篮球场网球场可以营造在学生公寓楼之间，以鼓励运动。无奈主要领导并不理会。

那年代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当官的家里才有电话；读书只有《红岩》《欧阳海之歌》，其他不是反动就是黄色，读不得。荧幕上只有两位女性：白毛女与柯湘；还有一队女兵：红色娘子军。娘子军都绑着绑腿，由一位男党代表看着。

学弟身体“醒”的有点早，天却一直没亮。在一切都匮乏与森严的年代。对醒的早的人来说有点煎熬。那些年地下传得最疯狂的是《少女的心》，手抄本，文字粗劣，全是春困与云雨之欢。因为见不得人，只能躲进厕所或昏暗之处阅读，地下传来传去，污迹斑斑。

朱新建活着的时候说：“人会被两件事‘催’‘逼’：一是性，一是命。上海人说话叫‘性命交关’。人被这两件事一催一逼，轻则昏头昏脑，重则还会发神经。”——命是生命，性是生命力。因为不可多得，所以常常容易魂不守舍。

生命力来自荷尔蒙分泌，滋生欲望。欲望是动物性的，进攻性的，与生俱来的。人对什么都没有了兴趣了，大致是老了，体内激素不分泌了。中国佛教的全部基础理论、中医的部分理论是如何抑制世俗的欲望的产生。佛教讲守讲控制讲慈悲。世俗世界化解荷尔蒙分泌，大致途径有两类，一是放任动物性，一是转化动物性。

放任人的动物性非常危险。动物性本质是一种霸权。霸话语权、支配权。不讲理，只看谁的胳膊粗腰粗。人比动物多个观念。动物凶猛，但动物不放任，一年发情一次；也不贪，它们一般不藏隔夜粮。那年去马赛马拉，师群吃饱喝足了便在树荫下憨睡，残羹剩汁任由鬣狗们去收拾。人不是，人在没有制约时，会无限放大他的欲望，无限制的霸占资源的掠夺资源。如图谋皇帝般的威权，捞取几辈子用不完的钱，任意发泄会丧命的情欲。欲望满足无休止索取，会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会沉溺在一种类似醉酒的状态里，无力自拔。最终不是把自己推向不归路，就是把社会推向不归路。

《金瓶梅》写西门大官人之死：白日里他先往“狮子街灯市里来，灯市里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一群弟兄喝了几杯；想起“何千户娘子蓝氏”，暂且没有得手，随去了情妇王六儿家。王六儿这几天不见他来，正“做事没有落脚处”。见他来“连忙整治下春台、果盒酒肴。”酒至半酣，西门庆从袖中取出西域天竺国胡僧送的药丸服了，欲火中烧，两人云雨三百回，“干勾两顿饭时，方才精泄。”待至月明星稀，三更时分回，西门大哥醉眼惺忪，倒在潘金莲怀里，潘金莲喜欢，直喜欢得“没有落脚处”，从西门庆袖内摸出穿心盒来，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胡僧药。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一股脑让西门庆服下。又是胡僧丸、又是白绫带子、又是粉红膏子药，情不能当，西门庆那里知道，猛然一股冒出血水来……

笑笑生此处写得极为热闹，末了却冷冷的不忘提醒：“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

体育是消耗、转化荷尔蒙的有效途径。NBA球员身体那么强壮，不损耗掉后患无穷。即便这样，花边新闻还是不断。当然主要是教育，是建立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界限、制度，来维持这个物种的生存与发展。所谓讲理，也是孔孟讲的那个礼，礼是讲究相互尊敬爱护同情不冒犯，用礼来规范社会性动物的言行，所谓不越矩。隔壁邻居有丧事，你不能嘻嘻哈哈表现得过分开心；穿着内衣，你不能在大街上乱逛，那是冒犯；在聚光灯下可以，那叫走秀、叫艺术。场合有别。教育是一颗种子，不断浇灌、培养，培养出好人、信誉、荣誉、事业、英雄主义等好多观念的芽来。再开出科比、刘翔、钟南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县城高考状元等各色花来。后来慢慢变成一种文化、一种行为规范。你不能冒犯，冒犯了会被指责或被打。

动物性本能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基本源泉。欲望要规范，但不能丧失。人的动物性可以限制，但不能教育异化了或阉割了。没有了生命的原始动力，人也就失去了原创性、创造性。

那学弟后来疏于联系，不知如何了。猜想，假如再读点书或移情一些其他东西，应该可以开出花来。

朱新建已是当代美术界公认的旗手了。他年轻时喜欢女孩子，喜欢画美女，喜欢画《金瓶梅》。为了讨好女孩子，开始装有文化、牛逼的样子。在《决定快乐》一书中他坦承：“我画美人图当然有对女性的一种向往，或者说喜欢吧，反正这个词也不太好给。最起码在一开始的时候是比较充满一种少年对异性的骚动，对性这个问题内心可能比一般人还要强烈一些的骚动。才会开始动手画这样的题材。以后就比较复杂了，我又喜欢画这个，又能卖钱，又有这么多人说我画的好，我凭什么不画，我就画呗！你说是为了什么，硬要讲得多伟大，我也觉得挺无聊的。”

当然，他喜欢揣摩不同样的人生。他知道，光有荷尔蒙的分泌是不够的，西门庆式的快乐是短暂的，他不准备沉湎在里面。他想追求更长久一点更深沉一点的快乐。在宜兴，他一直拿丁俊晖说事，丁俊晖打斯诺克，小时候肯定吃过苦，或被逼过或被打过，“等到他会打球，他得到的不光是奖金，还有全世界对他的尊重，那个快乐就比较大，比较长远。”他崇尚有力量的人：“有这么几个人，一个是穿着长袍马褂的糟老头，可一上蓝球场，生命力一点也不比乔丹弱，这个人就是齐白石；还有一个光着膀子，蒋门神似的，再一交谈，才发现对方学贯古今，那就是关良。”

他走得有点早，但生命力显然不缺。很多人敬佩他的真诚、纯粹与专注：人格与价值观充分一致，对喜欢的东西可以用性命去换。他判定，所谓一流画家，是有这个人与没这个人世界美术史会不一样。譬如宋徽宗，譬如毕加索。他说陈丹青是三流画家，因为齐白石才是二流。他希望有机会跻身于中国画家前列的，只是可惜，活得不够长。

胡兰成活的够长，一辈子文史哲、政治经济艺术诸有涉及。最后还有上海滩老大的女人陪着，还有美丽岛的朱家两姐妹。

想起一起吃面的年轻人，太安静了不见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