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

迎红

　　小宝大名就叫小宝，人精瘦，小个头，皮肤黝黑，长长的眼睫毛，说话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灵活机敏。小宝年纪不小了，我认识他有三十年，算起来如今应该是六十开外的岁数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小宝原是街道工厂的一名技术工，妻子也是厂里的后勤工作人员，小宝家就住在单位紧隔壁。我曾多次跟着爸爸去过他家，他家地处市中心，房子还是清末所建的老木屋，小宝家占了两间，房间比较逼仄，采光也不好，室内常常凌乱不堪，即使是大白天也要开着灯。但吸引我们常去的原因是小宝家有“好东西”，有的时候是几个碗碟，有的时候是佛像、石雕，还有的时候他又会变出几块玉石，都放在床底的几个破纸箱里，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有。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渐渐地被带着踏入了古玩收藏的大门。

　　九十年代末，小宝所在的企业破产，小宝夫妻双双下岗，妻子在家门口摆摊卖油馃，小宝就索性专门捣腾起了古玩。

小宝文化程度不高，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勉强读完了初中，但奇的是小宝鉴定古董的能力非常强，尤其是对古玉颇有研究。他跟我说过，一块玉只要在他的手心一握一捏，即使是黑灯下他也能马上辨别出是老玉还是新器，因为触感和份量不一样。他说这个要凭经验判断，还得是要看得多，“上手”得多。记得有一次，在一个民间拍卖会上，小宝以较高的价格竞拍到一块高浮雕的螭龙出廓玉璧，因是非正式场合，人多手杂，东西还没到小宝手里，就被人争相传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着东西的年份和用料。小宝十分淡定，直着嗓门说：“要看的都来看，这东西是大年份的，少见！”这样一说，想挤进来看的人就更多了，没想到其中有一人手滑，玉璧就从人缝中掉下去了，引起了一片惊呼，小宝马上自信地喊到：“没关系，摔碎了我绝对不会叫你赔，这东西是地方料，硬度不够，这样摔是摔不碎的！”有人马上从地上把玉璧捡起来递到了小宝手上，小宝把玉璧举到大家面前，说：“看！我说摔不碎就是摔不碎。”让人感觉气度非凡。大家顿时一片赞叹之声。

　　古玩这一行水很深，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宝虽然做古玩生意，但他也有底线，就是绝不做“局”骗人，也不以次充好。有一次我上门到他家中看货，看中他一块和田玉子岡款玉牌，十分喜爱，他对我说，这块玉的玉料虽好，但却是老玉新工，问我是否还是决定买下。我当时是第一次听到“老玉新工”这个名词，对各个年代的玉器雕刻工艺特点也不了解，听了越发觉得新奇，小宝就拿了这块牌举例，耐心地跟我说缘由，所以在多次的接触过程中，小宝其实也算是我半个“老师”。

过了几年，小宝所在的街区整体拆迁，听说小宝拿了一笔补偿款，与老婆吵了一架就不见了。这以后有三四年没见到他的踪影。就在我们快要将他淡忘的时候，小宝某天黄昏突然上了门，人更瘦了，看去很疲惫的样子，看到爸爸，还没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从没见过大男人流泪，这让我十分震惊。小宝说前几年拿了补偿款，心里想着赚大钱，跟老婆吵了一架，拿着钱就去了外省倒腾古玩，不想被人骗了，没想到又犯了法，被关了三年。回到城里，发现老婆跟他离婚了，儿子也不认他，自己也没有住的地方，更没有本钱做生意，只能靠以前的工友介绍点临时性的工作干干，聊以糊口。这次来，是想找爸爸借点钱，吃一堑长一智，他想重新再做回古玩生意。

爸爸听了唏嘘不已，想到近十年的交情，小宝虽然有很多毛病，但人本性不坏，就让我拿了点钱给小宝，另外又装了几只民国的陶瓷小罐给他。小宝千恩万谢地走了。

　　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一个周末的上午，我跟爸爸去逛古玩市场，在市场上碰到了小宝，小宝远远地一看到我们就跑了过来，我看他留了一头披肩的长发，不由地问他咋不去理发，他拂拂头发说，这样子可以让人家看去有“强”的感觉，有利于他做生意。小宝摸出钱，把钱交到我手里，对爸爸说，前段时间就想来还钱了，但一直忙，没找到时间，今天碰上了，就把钱还给我们。又笑咪咪地告诉我们他找到另一半了，是在外省扫货的时候认识的，刚结婚不久，又把新的家庭地址告诉我们，让我们有空去转转，说完就走了。

人生有多少个起伏？有的时候真的会让人意想不到。小宝与他的新婚妻子过了几年安生的日子，也有了小女儿，时间已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当时古玩市场也越来越繁荣、越来越成熟，就在大家认为他的日子也要越过越好的时候，小宝突然又玩起了失踪。一日在古玩市场，我听到小宝的故事，说是他不久前受一位藏友委托，请他帮助寻卖家出一批货，哪想到平日里老实的小宝骗他说卖家已找好，带着他来到一个酒店，这边厢请他在酒店门口等，那边厢小宝扛了纸箱从后门溜走了，让人急得直跳脚。问题这还不单单是这一件事，拿着卖家委托的货，低价出手后又玩失踪的事也是屡屡发生，小宝在古玩圈已是声名狼藉。但我百思不得其解，小宝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那天我照常在办公室上班，小宝独自找上门来，看到我，拿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玉石小挂件向我兜售，说无论多少价，让我看着给。我一看，玉料极为一般，雕工则更加粗劣，待要回绝，但抬眼看到他一脸期盼的神情，我不禁心中一动，联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故事，想是他应该遇到了难事，否则不会拿着这样的东西上门来找我。我想了一下，转身拿了一百块钱给他，看看时近中午，又拿了一张食堂餐券交到他手里。他手中攥着我给的餐券竟凝噎起来，半天跟我说了句“谢谢”。

　　一晃又是好几年，爸爸妈妈因拆迁早已搬离老宅。一天晚上，好多年没见到的小宝突然找上门来，一见到爸爸就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我吓了一大跳，爸爸马上叫他起来，有话好好说。小宝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下来，我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半天才把事情问清楚。原来小宝做生意失败，外头欠了好多债，不得已才骗货，欠的东西他说他全都记在账上呢，本来想等以后有条件再还，没想到前几天犯了头疼，熬不住去医院，哪想确诊了脑胶质瘤，还好发现得早，但需要马上动手术。他找遍亲友，发现前妻早在几年前已因病去世，讲到这里又是一阵悲伤，说毕竟夫妻一场，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儿子只听说在省城工作，但十多年已未联系，而现在的妻子独自带着女儿，已是自顾不暇，根本无力顾他。朋友对他则是怨恨的多，善意的少。思来想去，想到爸爸以前对他关照很多，就是在以前最困难的时候，也是爸爸出手帮他，因此他寻上门来，想请爸爸再帮他一把。说着，又抹起泪来。

爸爸又问了些详细情况，判断小宝说的应该不假。对他责备又不是，可怜又不是，当务之急看病要紧。爸爸要我拿了点钱给小宝，又问明是哪个医院，托人给医院打了招呼，请医生给予适当的关照。小宝起身拿着钱抹着泪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小宝，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是在他来爸妈家之后不久，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了他的一条新闻，标题是《生命之约 大爱传递》，我这才知道，小宝签定了人体器官捐献自愿书，成为了本市第一位人体器官登记自愿捐献者。

我在想，人生一世是不是就是来“折腾”的，但由于每个人际遇不同，人生观不同，就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小宝的一生跌宕起伏，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诗“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人生啊，关键处一点也错不得！

注：文中图片部分收藏品来源于小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