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三叹

春江水暖

今年九月，我去了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精神故乡斯莱戈（叶芝的母亲来自斯莱戈一个富商之家，他出生后不久便随家人搬到斯莱戈，与母亲家族的人一起生活。叶芝非常喜欢这个滨海小城，是他精神的故乡）和工作过的伦敦。 今年十月，我去了东北一家康养服务中心，感受一种叫做“当你老了”的生活状态。一个月间从诗歌中的“当你老了”，和现实中的“当你老了”震撼之大，令我难以释怀。 诗歌中的浪漫温馨，从容，多情让人对未来可期，而现实中残酷，冷漠，无助，孤独让人思之恐慌。 先读读叶芝的诗。大学时就读过，没有感觉，在斯莱戈时曾慢慢体会过，思考它为什么能世界传颂，又被中国人传唱：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几个译本中我比较喜欢袁可嘉的翻译。） 原文更有韵味，因为翻译总是在带着镣铐跳舞。还有无法翻译的是英语这种拼读语音中的连读、失爆、轻重、声调等所形成的小溪奔流的语感：WHEN YOU ARE OLD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在于，诗中的“我”对所爱的“你”做出的人生最郑重的承诺，最美的誓言，这爱的誓言不是激情之下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不是懂得后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不是“海枯石烂心不变”的信誓旦旦，而是“当你老了”。朴素无华，却情意绵绵。 有人爱的是你今天的青春美丽，而“我”爱你的是你“心路历程”（the pilgrim soul in you）和年老之后的状态：老态old 头发花白 grey 睡意沉沉 full of sleep,满是愁容，sorrows 变了模样的脸，changing face;这种誓言经得起时间磨砺，能包容岁月的改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么美的一幅画面！ 但我这次所见到的现实真的很残酷，远不是“老”那么简单。刚刚到过一家康养机构看望朋友，她的现状让我受到阵阵刺痛。几年不见，朋友好像老了许多许多，呆滞的目光没了过去的模样。我原不知道她病了，以为就是来养老。看到她这巨大的变化，在她吃饭的片刻，我随手感叹了几句： 叹岁月 大学时的笑声还在耳边青春的畅享好似昨天未来可期前途无量那时的我们心在飞翔今天的相聚让人有些惆怅我们都变了模样说出的话都带着岁月辛酸迈出的步都像在风中蹒跚 悲观吗倒也不必人生自有其运转规律顺其自然享受生之乐趣经历过就是人生的收获 挥挥手告别过去书写今天迎接未来我还是我你依然是你 写下这几句时，我还很乐观，问问她的血压血糖血脂，也都还好。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开始怀疑，觉得有些不正常，但我问不到正确答案，因为既要保护她的自尊心，又不能触发她的痛点。我们的聊天是东一句西一句，没了中心，也串不起思路，我仿佛觉得她精神上有点问题。 康养中心五点送饭，十几分钟吃完，护理员来收拾餐具，简单冲洗后离去。我陪她到楼下走一小圈，十多分钟后就上楼了。室内就我们俩，她习惯性地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开着睡眠灯，安静地躺下。不看电视，不看手机，外面的一切与她没有了关系，我跨越七百里，打着高铁来看她，似乎与她也没了联系。周围非常安静，我在客厅的沙发里躺下，这沙发也就40公分宽，还是弯的，我只能犬卧着。朋友的房间是个双人床，她说她女儿晚上回来和她一起睡。我觉得奇怪，没见到她女儿的影啊，这里离城有20公里，女儿会来吗？是幻觉吧？我躺在沙发上，这么早，肯定睡不着，又不能刷手机，怕发出动静打扰她，我只剩下了思考，于是，又感叹了几句： 天黑得太早 才晚上六点钟你就早早躺下刚进农历九月外边还有一丝光亮多少人还在从单位回家的路上多少人晚饭还没做好多少学生还有晚课没上 现代社会声光电微信微博微电影手机电脑影院剧场霓虹灯闪汽车灯亮夜幕微光人影匆忙 而你是那么安静辗转在自己的梦乡哪些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也许一切都不存在 不必打扰想睡的人时间齿轮转动太快不是人的懒惰只因天黑得太早 这时我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好像是大脑短路，真可怜，我的朋友。第二天陪朋友一整天，先去商场买衣服，带她吃饭，后又去她家取些过冬必备品。在一切的正常行为中流露出很多不正常，在常见的衰老现象中，多出一有不常见的现象。于是我想找知情人弄个明白。然而，明白后的现实更让人震惊，阿尔兹海默症！这就是老年吗？她才刚70多岁。这就是现实吗？她曾经是副厅级。现实如此残酷！ 我陪她住了两个晚上。第二天的晚上她带我参观康养中心的活动室，看见里边活动着的一些高龄老人，都在如孩子般的蹒跚在他们的晚年。同样的长夜里，我又写下了几句： 康养中心叹 娱乐室摆放着拼图跳棋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幼儿园环视周围走动的人影步履蹒跚摇晃似幼年然而脸上条条皱纹却写着岁月的年轮 不敢再向前走恐打扰多少人的梦那里是他们的世外桃源幸福着人生的余年那里演绎着人间轮回蹒跚中站起蹒跚中倒下 无能为力的人啊只能道法自然听命于天 一夜的辗转（只能大脑辗转，单侧躺在弧形的沙发上是没办法辗转的。）思绪万千，只能对自己言，只能自己叹。 第三天我该返程了，出发前，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教她如何使用微信中的语音输入，也教她用备忘录每天写日记。我对她说：现在你能记住小时候的一些具体事情不算你的记忆好，你能把昨天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记下来才算厉害。她说，好。三天的陪伴我觉得她有进步，反应快了一些，精神好了一些。在楼下的花园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她也笑了起来。希望她在康养中心通过药物的帮助能好起来，至少不要更差。离开时，我深深地拥抱了我这个最要好的朋友，她直直地站着，没有回应。我上了出租车，向她挥挥手，转身抽泣起来，几天来压在内心的情绪一下子迸发出来。我跨越700公里，打着高铁来看你。没想到如今的你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出租车司机看明白了，主动与我聊天，讲了他遇到的一些患阿尔兹海默症的亲友。真是一声叹息！ 人们都愿意说“夕阳无限好”，可接下来的这一句“只是近黄昏”却不常诵。年轻的时候“人约黄昏后”是多么浪漫，老年人的“黄昏后”呢？不敢想象！大家都知道人有来处，也有归期。但是以怎样的方式归去，却是与人不能决定出生一样地没有选择。 自古人生怕年老，面对衰老都很伤感。孟浩然《在岁暮归南山》中说：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一句“多病故人疏”写出了多少无奈。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倒是有些悲壮。生命的危机意识在古诗中更多。苏轼的《阳关曲·中秋月》中句：“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中秋赏月尚未结束，大文学家，哲学家的苏轼已经开始忧心明年赏月的事。因为“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年轻时总觉得世界是我们的，永远是我们的。当黑发结霜，嘴角下垂，皱纹铺面，疾病扣门时，才不得不向无形的自然力量认输，去年去江西葛仙岭读过清代袁枚的《湖上杂诗》：葛岭花开二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当时没有太多感觉，如今有了，我也“不羡神仙羡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