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谒佗城

一苇渡江

曾数次过往龙川，但总与佗城擦肩而过。金秋时节的一天上午，终于走进佗城，一览其真容。

佗城不是城，她只是龙川县属下的一个墟镇，名曰佗城镇，静静地伫立在东江北岸，泯然于众矣，似乎与东江岸边的小镇没太大的区别。虽叫佗城，但更名的历史还不到100年。民国30年（1941年），为纪念首任县令赵佗，才改称为佗城。入得城内，见到一座废弃的不甚高大的城门楼，门楣上嵌篆体“佗城”二字，感到不怎么配搭，有如关公之战秦琼。墙是旧的，城名是新的，却以旧式篆体题写，难脱假古董之嫌。新瓶旧酒，多为旅游吸睛之道，考的自然是游客的眼力。私以为，若换置以“循州”或“龙川”二字，倒是可以乱真的。但佗城又的的确确是一座城池，毕竟有着2000多年的沧桑史。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秦南平百越，置龙川县，设县治于佗城。自秦代至民国，佗城都为龙川县治所，同时又是五代南汉至明初循州（路）治所。抗战时期，佗城遭日军机轰炸，城中建筑物毁坏严重。新政建制之初，龙川县城迁至老隆。虽是废邑，己无昔日的盛象，但瘦死的骆驼依然大过马，城中规制仍在，自是一般墟镇难以企及。在佗城，古旧城池的格局总体被保留了下来，城外东西两边的护城河经过清淤修整，岸高水阔，达连东江，有如往昔护城之能效。四周的城墙已不复存在，只有北门遗址上近年复建的城楼。孔庙学宫、城隍庙、考棚也在原址上复建，都有一定的规模，颇具往日风采。老县衙己无迹可寻，原址上是镇政府大院，据说其门前的石狮子是旧物。石狮子一对，一公一母，形态各异。雄狮如金刚怒吼，神勇猛健，雌狮似静待月岁，安祥自若，一动一静，相映成趣。灵动的线条，简洁的雕工，使狮体浑厚饱满，朴拙大气，历经岁月的侵蚀磨砺，却更有沧桑和厚重感。

古城门

　　佗城因赵佗而兴。秦置龙川县，任赵佗为令。当时岭南为瘴疠蛮荒之地，百越俚獠之众杂居，人们茹毛饮血，穴居山林，以野果充饥，兽皮为衣，尚未开化，生产生活方式极为简单原始。哪怕是到了几百年之后的南朝，在曾作过南越国都城的岭南“大都会”的广州，仍是“诸山并俚獠，种类繁多”，“虽民户不多，而俚獠猥杂，皆楼居山险，不肯宾服”。即便是到了隋朝，这种局面也没有特别大的改变，《隋书》卷82《南蛮》载，“南蛮杂类，与华人错居，曰疍、曰獽，曰俚，曰獠，曰狏，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先所谓百越是也。”《隋书·柳机传》在褒美龙川太守柳旦的政绩时，仍说龙川郡“民居山洞，好相攻击”。作为“南下干部第一人”，赴任时赵佗从中原带来50万移民，后为解决驻留士兵的配偶问题，又向朝廷申请加派1.5万中原寡妇和未婚单身女性来。中原移民的到来，带来先进的文化理念和较文明的生产生活方式，引导和催生了当地社会经济和文化的跨越式发展。赵佗采用“和辑百越”、“汉越杂处”之策，让中原移民与当地越人友好相处，用中原文化教化越人，鼓励汉人与越人通婚，同时尊重越人习俗，但对其“好相攻击”之恶俗则加以禁止。经过反复教化和同化，当地人的文化水平得到很大提升，生产和生活方式获得了根本的改变。经过千年熏染，隋代以后，俚人“渐袭华风，休明之化，沦洽于兹，椎跣变为冠裳，侏化为弦诵，才贤辈出，科甲蝉联，彬彬然埒于中土”。（《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高州风俗》）南北融合的结果，是南人在礼仪、文化、生息、耕作、药医等方面逐渐趋同于北人，而北人则渐渐消融于当地人众中。从今天的龙川当地人身上已很难窥见与北方血统关联的任何气息，但杂住在佗城的百家姓氏及其自建的大小不一的宗族祠堂，却是他们镌刻在骨子里的对源自北方家族文化的不灭的记忆和恒久的传承。三十年多前路过龙川时，看着山边塘前错落有致的青砖瓦舍和纵横交织的阡陌田畴，望着扶犁荷锄在忙碌劳作的农人，耳边萦绕的是远端飘来的客语雅言，陡然间似有回到豫南老家的感觉。

赵佗是如何教化龙川百姓的，当下己很难再考证清楚。但其开化龙川之首功，却为世代百姓所铭记。古城内仍保存着赵佗故居、越王井、赵佗台、赵佗弩营处等多处与赵佗有关的遗址。宋代所建的越王庙里，供奉着巨大的赵佗塑像，彰显着后人对其“恩施岭表”的感激和崇敬。同样是徙民开化，而秦朝另一个携众东渡的徐福则享受不到这种尊崇的地位。史载徐福带3000名童男童女乘船到海上蓬莱仙岛为秦始皇寻求仙药，后一去不返，不知所踪，传说是去了日本，是为日本开国之祖。但因无实证，此说法一直没得到东瀛官方和民间认可。遍行东瀛诸岛，也见不到祭祀徐福的庙宇和塑像。

越王庙

　　佗城临江而建，南北群峰夹峙，山川形胜，风光秀美，历代不少文人雅士曾在此驻足停留，著文馈墨，为佗城增添不少亮色，而苏辙的到来，为古城赢得了史上最高光时刻。苏辙徙至岭南，由雷州而再迁贬循州，在循州生活了17个月。其携眷在此购旧宅以栖身，置地种菜以自给，生活困顿拮据，但依然不减风雅之姿，他广结当地名士，以紫竹作仗，把酒话桑麻，沉醉于灵山秀水之中，且把龙川作故乡，他在《闰九月重九与父老小饮四绝》之二中写道：“获罪清时世共憎，龙川父老尚相寻。直须便作乡关看，莫起天涯万里心。”在龙川，苏辙著《龙川略志》和《龙川别志》，广涉当朝政事，为后世留下了珍贵的文献史料。当年循州西门外，曾有嶅湖，常年水患不断。苏辙倡议疏浚湖床，以湖泥筑高加固湖堤，以永绝水患。后人为纪念苏辙，亦将此堤称做“苏堤”，一如其胞兄在杭州西湖所筑之“苏堤”。如今从西门码头过小桥，南行30米后右转，即见一条蜿蜒曲折土路，宽不足2米，长不可测，上面铺满大大小小的卵石，这条路就是当年的“苏堤”了。只是造化弄人，原有的湖区变身为一片金色的稻田，当年嶅湖碧波万顷的景状只能停留在美好的想像中了。在嶅湖上观沧海桑田，自觉时光荏苒，劳生有限，若再前行至苏堤风雨亭，吟咏亭内的两联——“此地亦良佳勿太忙且暂时就息，前途应尚远休多恋但少顷便行”、“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在凉亭坐坐，劳心苦劳力苦苦中寻乐聊将往事谈谈”，时如当头棒喝，让人瞬间了悟人生。

嶅湖苏堤

秋日的佗城，行人不多，静谧而清宁。老街房屋多呈褚色，楼层不高，有些楼顶瓦缝中长着蓬草。街面宽敞而整洁，辟有专门的家畜交易市场，显示出修筑时超前的眼光。临街店铺前的宽大骑楼，彰显了往日的繁华。临江的码头边，高大的榕树下坐着三几个纳凉的老人，静待水去流逝。附近的陈家祠堂，瑰丽堂皇，嵌在门联上的“颖川”“沩水”字样，昭显着根脉渊源。而散布在老城街巷的不同姓氏祠堂，纷呈异彩，无声讲述不同族氏迁徙漂泊的历史。老城的人悠闲、淡定，人们轻声细语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不倨不恭，行举有度，他们在店铺里下棋，在门檐下养兰花，虽然小镇居家，却不失风雅。看来，废城归镇，远离都市的繁荣与喧嚣，回归生活本身的宁静与庸淡，对老城的人家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佗城是一座活的历史博物馆。走近佗城，知来路，识归途。

附：苏辙《龙川道士》

昔我迁龙川，不见平生人。

倾囊买破屋，风雨庇病身。

颀然一道士，野鹤堕鸡群。

飞鸣闾巷中，稍与季子亲。

刺口问生事，褰裳观运斤。

俯仰忽三年，愈久意愈真。

送我出重岭，长揖清江滨。

方营玉皇宫，栋宇期一新。

成功十年后，脱身走中原。

见公心自足，徒步非我勤。

我归客箕颍，昼日长掩关。

仆夫忽告我，门有万里宾。

问其所从来，笑指南天云。

心知故人到，惊喜不食言。

我老益不堪，惟有二顷田。

年年种麦禾，仅能免饥寒。

君来亦何为，助我耕且耘。

嗟古或有是，今世非所闻。

2024年10月12日于湾区西岸

孔庙学宫

治所石狮

越王井

考棚

西门码头

苏辙及其书

佗城老街

（文图部分资料源自网络，特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