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说

陈世朔

余少时爱繁华，赤心远向。常登山极目，以为山之涯即天之涯矣；以为登山一尺即近天一尺矣；以为举手叠足日月星辰可摘矣。

渐长，多感时势，心不我控，自废学习，客旅他方。过巴蜀，向江南。花月小镇，繁城第宇，所经者无不使余沉迷矣。虽沟水之分亦有隔世之奇矣，况乃世象千千，难及其一者，惶惶然若有所失焉。

当是时，血气方盛，读书会友，兼好辩。时与同龄者竞鸣于四壁之内，青筋赤面，齿不相让，若非彼不语偃则吾不言止矣。乃众我相高，各私其扬，始有微名焉。渐得相类者数几十人随，于百里小镇内自视王一，颇有少女子垂青之。于是阔谈于同龄之间，虞逐于群芳之中，贪凤池之炽炽，讥鹏程之遥遥。偶得梁惠王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余以为知美矣。于日漏中怠奋勉，荒事业，碌碌不一成果。

及壮岁，转向西南。为事奔忙，吾人性刚，故难与世融。倏忽十载，业亦不立。贯经寒凉，却厌风尘，凡所见闻，渐不为其所困。旅风土，察人情，悉市井。山里山外，中滇大地，凡所阅者，竟似曾相识焉，恍前世所由，虽万方芸芸亦不异其所殊焉。欲远世事，乃感陶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余以为知己矣。

而今，不甚相友，虽有知交，乃十年前者也。亦有诗词中人，却是君子之交，淡然如水。余愈好静独，或行走于大野之中，或傲立于秋山之上，或吟咏于林泉之下，或长啸于烟尘之外。寻心灵之闲适，行天地之寥廓，跬江山之浩渺，赏四时之枯繁 ；始知旅路之劳劳，安于里巷之凡凡。方悟太上篇：“致虚极，守静笃”，余以为知心矣。

日前故友来访，逢深秋。谓安宁有龙山焉，高数百丈，长数十里，其势若苍龙，与螳川河相并出，遂邀相登。对坐龙首之上，观流云奔腾，飞蝗满野。遇不周风破西北而入，至大至刚，抟浓云，卷万壑，携漫山落木以驰阡陌，威加于园圃之上。友云：“哦夫！此天地之威也，其势若神马奔腾，其川泽无所阻也；其利若湛卢、龙渊，折百草，斩葱茏，虽不见其锋，然所逆者，泰山毫毛可断也；其形也，若匠世之人，能使苍天堕色，琼林凋颜，皲手足，皱额头，枯眉目也。想当年，吾与子俱少，如今红下眉廓，霜上鬓角，乃其气使然也。”

余对曰：“尔不见清明风耶？其由东南而来，其摧枯拉朽，其至柔至清。其无状也，无力也，无色也；其有为也，有情也，有道也。洋洋乎江北江南无有所碍，洪洪乎塞上塞下无有不至，闲闲乎犄角巷牖无穴不入。使老树新芽，百卉争华，绿满人间。夫宇宙生八风者，曰景风，曰清明风 ，曰明庶风，曰凉风，曰阊阖风，曰不周风，曰广漠风，曰条风。八风者，乃日月星辰，天地阴阳所生也。巨则象宇宙衍易，微则象人食五谷。然以人人者洞宇宙之机，其若虱虱者伺大人之邈矣。其天地宏宏，之凡心岂能窥焉。使科学以一镜以察察，胡不谬耶？譬如置蝼蚁于大瓮之中，环复往来，以其为知之也，是其不自知矣。若明其宇宙若一屋者，徒有四壁，扉牖椽檐，之何奇焉？何乐焉？故天之美在其高，海之美在其深，山之美在其青，地之美在其厚，四季之美在其变化，星辰之美在其纷繁，世事之美在其不究，生命之美在其更迭。于是乎余以为登高一尺或去天一尺矣；以为知心一厘或远心一厘矣；以为得一时之意或失一时之意矣。不若无所思无所得，便无所惑无所失矣。儒上曰：‘四十不惑’余以为知世矣，诚不我欺矣。”

友云：“吾与子虽知亦久也，然其所好有殊异焉：子好山水，好静独，藏情于眉间心上，恣意于花鸟虫鱼，纵笔于风里雨里。吾则吞吐于筵席之上，问道于百业之间，酣眠于香阁之中，此其殊也。”

余曰：“秋果春华，木之性矣；御云破雾，鹰之性也。之二者性相非而乐相是矣，余与汝亦然焉。”

友云：“今之时也，诗文不兴，道德不彰，网视大行其道，斗鸡走狗者，狐弄风情者，走街串巷者如朝之霞春之簇红满天下；其诗也，唯现代诗尚有一羊之圈，某某名家以一句成诗得以风行天下，某某名家以一睡成诗得以雷鸣天下，子何不可？失其时欤。夫有于网上设擂者，谓之‘诗词大赛’，子何不于百千人中一决辞采以正子名，徒何穷响于春前夏后，穿不得体，食不得腹耶？文不生利则何其值焉，才之如玉需光耀于世，不然则深埋于土，岂不惜哉？”

余曰：“余语汝，方今之际，乃国祚盛大之象，有盛大则生浮华，然则浮华如朝云暮霭，待文复昭苏之时浮华自散，古来无不如是。且建国以来，国事清明，浩浩然如日方中，黎庶睦睦，亿万人共襄繁华，不缺衣食住行，东西南北互相往来，此民生之幸事矣。子不见国外他邦，流弹成阵，烟尘蔽日，流民天涯；鸟巢其枝饥不得飞，鼠饿其洞死不能出。满目萧然，其睹者泪不能禁。之执政者狼心向背，天不见怜矣。至于诗词文章者，始乎心发乎情也。以心性而作，之神品矣；以世事而作，之上品矣；以机巧而作，之中品矣；以名利而作，之废品矣。余将为名利乎？古之文人百千岁有孔孟老庄，后百千岁有李杜韩陆，夫天才者，千岁难得一人。今之文人，行走于功利之场，招摇于网络之中，不以治学为己任，经史子集无一能全，以其昏昏，使世昭昭。自谓天才、谓宗师。所谓状元者，第一者，放眼国内，日日有，时时有，岁生百千。然则果如是耶？果不是矣。诗文之神品废品，本亦难定。正如«红楼梦»者，有其众云其辞采华异，篇幅弘大，包罗万象；有其众云其丫鬟主子，公婆姑妈，与巷子杂说无异焉。或若山歌之风行于乡里梓里，小文者以为其声土里灰里，而农人却以为地籁天籁，是果不美耶？是果美矣。美不美于千万人心里各有不同，孰又能辩其是非耶？自是宫羽交徵，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欤。为文者以其文昭著于世，故善焉，此为文者之愿也；其不能昭著于世，何患焉？如厚土载物，表外花木禽虫，万物相作，诚美矣；然则表里金石盐铁，百类深藏，其不美耶？其无表里何其有表外焉？故为文者，胡不为己，胡不为心焉？若然，自美矣，自昭矣。余之文即余之名矣，余之名者，余自正矣，岂待他人为正哉！”

于是相对而笑，拂衣以归，正山月出岫，野花夹道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