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倾听一位陌生老人诉说

无双

秋意渐浓，现在早起出门锻炼，必得添件外套了。桂子虽说受到酷暑摧残，没有如期开花，却也使命必达，开在了重阳节，香气不减往年。栾树似花非果，枝头红一簇黄一簇热热闹闹的，深绿的叶子衬着，层次分明，灿烂夺目。闻着花香，赏着花容，走在溪边步道上，特别心旷神怡。今天是工作日，溪边一溜简陋的钓鱼台空荡荡的，偶尔一两个醉心于钓事的，窃喜竞争者的缺席。对岸的桥下，几台挖机嘎嘎大作，挖臂飞快地落下又举起，像似三倍速的视频，忙的团团转。路过一个河埠头，见有位老头脱下鞋袜，赤脚跳下一人多高的踏步，站在没过腿肚子的水里。老头奋力扯水草，把扯断的水草扒到边上，再扔远，他要营造出一个水潭，他有一大袋衣物要洗。见水淀清了，他开始打开袋子，翻出衣物浸到水里，还有床单。我有些好奇，因为到溪里浣洗一般都是女人的事，就蹲下来问：老师傅，清早的水太凉了，你直接赤脚站水里吃得消吗？没事没事，习惯了。我回头指着步道上停着的三轮车，问他：坐车里的老阿姨跟你一起的吗，她是不是在等你？是的，她是我娘娘（姑妈），九十四岁了，我给她洗衣裳。我更好奇了：你的姑妈，怎么要你给她洗衣裳，还带在身边？我给她做保姆，服侍她。她自己没有孩子吗？有儿子有什么用，不住一起也不照顾她，老了让人嫌弃。讲好请我做保姆，她儿子出保姆工资，但就是不出，官司都打了好几场了，没用，就是不出。老师傅说着说着就喉咙响了，气呼呼的好似要拉我评理。我说，那你良心真好，不付你工资你还服侍老太太，你自己也年纪不轻了吧？我今年六十九了。怎么想着做保姆在家里也没事情，做保姆总是想赚两块钞票多少一个月？三千六，我日间夜里都做，日间六十，夜间六十，吃睡都在她家。你自己有退休工资吗？有的，我供电局退休的，退休工资三千多四千不到。娘娘她养老金一千多点，刚够自己吃吃饭。坐在三轮车里的老阿姨耳朵不错，看见我蹲在溪边讲话，她手把着座位前的栏杆，身子离开了靠背，把脸朝向我们，显得有话要说。老阿姨穿戴整齐，面容安详，坐的端正，以九十四高龄而言，精神不错，是令人羡慕的健康状态。见我走近，她立刻跟我攀谈起来：¥%@♡ε。。。起先，她说的很快很急，又有口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听不懂她说了啥。我只想打个招呼问个好，走自己的路去。我说老阿姨，您好！您身体还好吗？心脏不好，眼睛看不到，手骨脚骨没力气。她一口气不停地说着，并且举起一只手，这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给我看，说：手骨也抖。而我看到的，是老人敏捷的反应，完好的听力，清晰的表达。我真诚地对她说：九十四岁高寿，有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打败了世上百分之九十九了。一百个人里也只有一个人像您这样。命太长不好，要人料理服侍。洗衣裳的是您侄儿，是亲侄儿吗？不是，姑表的那您自己的孩子呢，不管您吗？这话没问出又忍回去了，我意识到有些不妥，这是要介入别人的家事中吗？我可是并无此意。老阿姨似乎打好了腹稿，准备了一份述职报告，就等待时机发表。我救过四个人，哦不止四个，是五个人，我救过五个人。是吗？我端着愿闻其详的表情等待老阿姨的叙述。两个落在池塘里，我在池塘里救人救了一双，两个掉到大溪里，我又从大溪里救人救了一对。救第一个人时我自己才十二岁，一个小人儿被大水冲出去很远，我看到了，跳水里，肋下夹起救上来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才十二岁，救人用胳肢窝夹，这是什么神仙操作！讲起来你不相信，那个人现在还活着。老阿姨说。那人家肯定十分感谢您吧，我问。没有，救的人年纪太小不懂，家里大人没讲谢谢。那后来长大懂事了也没说谢您吗？没有，救了她的命还骂我，是个无良的人，如果我不救她，四岁就没了，无良的人，四十岁了也不嫁，嫁不出去，没人要，无良的人，现在一个人孤老。看得出，老阿姨对此事耿耿于怀，做了一回东郭先生，救了人家的命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报答。救的第五个，是捡了一个女婴，放在菜篮里，菜篮妹，丢在街上，我看见可怜，捡回家。老阿姨继续说救人的事。是的，以前，这一带的农村，养儿防老思想固化严重，时常有生了女婴弃养的情况发生，女婴被丢到相对文明的县城街上，县城十个女孩里就会有一两个是捡来的“菜篮妹”，而且互相都知道是哪家丢掉的，也不避讳被打听。话说老阿姨捡到女婴后，自己不能收养，她自己有三个孩子。情急之下找到大队部，大队正在开会，党员会议。她直接闯入会场找书记。人家问她：你是党员吗？这里在开会你进来干嘛？她回怼说：什么党员不党员，做人有良心思想好最重要。你是党员，我捡到一个菜篮妹，你领去养！后来还是觉悟高良心好的党支部书记老王收养了女婴。现在老王已经走了，我捡的菜篮妹现在已经做了外婆，开枝散叶后辈都很好。我救了五个人，我还医好了别人的衣带蛇。那个人到地区和县里的医院团圈看，看不好，我拿药给他搽好的，锦籽树油，有用，搽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担谷担到一百八十斤，是刚刚刈倒的湿谷，从王桥下到四大队，五里路。别人都讲，你人小小粒，力气咋那么大？我是妇女干部，我要起带头作用的。我问您是党员吗？不是，她说。我没文化，普通话不会讲也听不懂。那时地区股长动员我，说介绍我入党，我想想，家里七个人吃饭，劳力少嘴巴多，入党的话，党员开会，去村里去镇里，都是白开没工分，我已经做妇女干部开会没工分了。那时农村几多苦，靠工分吃饭，买盐都是候牢鸡屁股。开会不算工分的吗？我有点不相信。那时不算，现在肯定算了。我做干部做了十六年，不做之后第二年，开会就算出工了，叫误工补贴。是我没运气，轮不到。是啊，时代在前进，人事在变革，这样的吃亏便宜由时代造就，个体的命运被时代的大势裹挟。我们这代人生而逢时，享受到了改革开放时代经济高速发展的红利。我几度抬脚要走，在这里停留太久了，我要赶紧吃完早饭去看老母亲，今天九月九重阳节，说好去陪她吃个饭说说话。但老阿姨话语一句接一句没有要停下来放我走的意思。这是她浓缩一生的最精彩最看重的篇章，她想找人分享，正好我经过，把她最看重最高光的人生经历讲给我听。人生暮年，老太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或许要强了一辈子，回忆里没有软弱，屏蔽了父母家人，对于孩子也只用了几句话概括：十九岁解放那年生了第一个儿子，现在已经走了，后来又生了一儿一女，现在女儿家在杭州，儿子从供电局退休。感觉的到，老阿姨是费了心培养子女的，他们今天才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也算是位功德圆满的老太太了，我想，可惜儿子不孝，连老母亲的保姆费三千六都不肯出。老阿姨以恳切的言语，拉着我不让我走，浑浊的眼中看不出悲喜。最后她也不忘跟我挥手道别：小妹你慢慢儿，谢谢你啊听我讲话，好些年没人同我讲话了，我讲了没人听，谢谢你小妹，你良心讲真好，你真斐，你是个好人，要过好日子！她一只手攀在三轮车扶杆上，一只手臂颤抖着举出三轮车棚檐，依依不舍向我挥别，似乎忍下了还有很多没有说的话。一个农村妇女的回忆，是近一个世纪时间里，她救人，助人，吃苦，奉献的片段，她一定觉得，这些是她一生至高的荣耀。她不能默默的带走，要努力广为人知，得到赞赏，获得尊敬，生发出精神的力量。听了老阿姨诉说，我感受深切，心有戚戚，这是位孤独寂寞的老人哪！她需要的，不仅是物质的资助，还有精神的赡养。愿天下父母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幸福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