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琐记（十一）

山人崇岳

这幅照片非常近似我家倒掉的老屋。

三哥的年青时代

我的少年时代

拍这张照片时三哥准备远离家乡去读大学，而我还在母亲的怀抱里。

近期我为三哥画像。

引言：我至今还常常梦见早已不存在的老屋。我们兄妹都出生在那座老屋里。儿时我惶恐一一老屋随时会倒掉，它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耄耋之人。料必我们兄姊的心头都刻进了老屋的痕迹，还有我们兄妹成长过程中的故事。

三哥

我的胞兄：三哥。 我小时候总觉得见到三哥时，似乎想亲近又似乎有距离，似乎熟知又似乎陌生。

这样说奇怪吗？

我 们同胞兄妹九人，我排行老末。三哥年长我十六岁。当我一周岁时，他便离开家乡一一边陲小城，去很遥远的地方读大学（我的童年总是这样认为）。我有记忆比较同龄的晚些，四岁才会走路和说话。五岁前对任何事无印象。排行前三位兄长，在我记事前已离家到外地工作或上大学了。我对他们的认知只能听父母说说而已。

我在童年时，母亲常拿三哥的童年和我比：

“你三哥像你这么大可比你强多了，懂事，聪明，认识很多字。”

三哥读小学时连跳两级升入初中，十七岁便考入了名牌大学。这是我儿时常向小朋友炫耀的话题。听父亲说：三哥读小学、中学时家务事一直托累他，每天的精力并不是都用在学习上。这让我隐约想起家里那些遥远而模糊的故事：三哥的童年正赶上我家遭遇了灭顶之灾，曾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全家人的惶恐可想而知。为了能活命，只有全家共同拼命挣扎才可渡过生死那一关。

在祖父与父母的苦心筹划下，从养羊做起。饲养吃草的家畜投入少，见效快。这样才能改变家庭的窘境。三哥小小的年龄便大部分时间参与家务劳做，每天放羊，割羊草，挤羊奶他都主动参加。母亲常说：那时他正在小学读书，每天必然迟到，因为，需要送完羊奶再上学。身上叮叮当当背着空奶瓶走进教室，老师了解我家的情况，也不责备他。每日放学后第一项不是写作业而是干家务活。天黑后，扒在煤油灯完成作业，要写得很晚很晚。

为了全家走出困境，前三位兄长是负担最重的。而三哥又是三位中年龄最小的，可想而知，那是超出了身体的极限去承担的劳苦。

听父亲说：三哥虽然有家庭托累，占用了大量的课余的间，而且年龄又比同班同学小，而学习成绩总是高分，名列前茅。所以才能一举考中名牌大学。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不知疲倦。少年也在不知疲倦中长大成人。

三哥在大学里的学习与生活我不得知。当我有记忆的时候，正赶上三年挨饿的光景。饥饿给人们带来了惶恐。

我还记得：三哥放寒假回家已近年关。寒冷的龙江正是“冻掉下巴”的节气。他把家中的旧书旧物要拿到早晨集市上去卖。回到家要一分一角的数钱，交给母亲贴补家用。家中有活，他总是抢着去干，以减轻母亲的负担。那年月燃煤凭票供应，不够用。我记得那年三哥探家，他到附近的大车店去扫草节子（就是马吃剩下的草料）用来烧火作饭，可以节约燃煤。他干这些活从不觉得掉身价。他并不以自己是一位大学生而自居。

三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离家很远的大城市工作。每次探家都要给我带礼物，都是与学习有关的笔纸或是儿童读物。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一套《儿童文学》。我视为珍宝。这是我少年时最喜欢读的书。每天放学回家都要读，反来复去不知读了多少遍，那里面有寓言故事，有名人名言，有少儿的作文选编……。可惜“文革”中这些书也不敢留存，付之一炬了。

每次听母亲说三哥要回家了。我就盼呀盼呀，掰指算还有几天。到离家时又捨不得他走。才回来几天咋又走了呢？“文革”开始那年，三哥探家，正赶上轰轰烈烈“闹革命”。探亲假期满，返回那天，我们送他去火車站，心情沉重，真捨不得他走。

到了火车站一打听：火车不通。让造反派闹腾得火车停运。我太高兴了。这回三哥又可在家多呆些天。过几天又去询问，火车还是不通。我幼稚的暗想，这要是一直不通就好了，三哥可长期在家住下了。其实我忽略了三哥那急切的心情，已经到了心急火燎的程度，他还那么一大摊设计任务等待去完成呢。

我现今回想： “文革”那个年代，太多的人整日处在惶恐中。三哥也不例外。他总是叮嘱我在家外要少说话。他也告诫祖父：见人少说话。免得惹祸端。不知是他见过还是经历过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事？那年月，一句话可让人挨批斗，或可惹上杀身大祸。不但平头百姓惶恐，连大人物也惶恐。那年月人活得心里真累呀！

“文革”的第二年母亲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里病逝了。三哥赶回来只看见了母亲的遗容。我们共同承受着丧母之痛。我那时还是个少年。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不知疲倦。人，疲惫的由青年滑落到中年。

与三哥分别多年后，待到再见面时，他己鬓角染白了。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三哥都经历过了什么？祥情我不得知。从他的家信中略知点滴一一生活艰难。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去看望他，返里后与我讲了一些三哥的事：

三哥一直辛苦的工作，经常通宵达旦。三哥是设计院里的技术骨干。

他遇到最头痛的是：他女儿的一场大病折腾得他筋疲力竭。我能想像到三哥当时的惶恐还有心痛。起因是：一次儿童疫苗的注射，造成他女儿患上了败血症，精神的压力几乎让他招架不住。而造成这种病患的医疗机构却推托责任。这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与之交涉。直至到诉诸于司法裁决。所有这一切都要他自己想办法，找证据……。一边忙于给女儿医治，一边还要忙于工作。这真超出了人所承受的极限。经过六年的医治，女儿的病总算痊愈，但十几年苦熬的岁月，鬓发染白。中年的苦衷一言难尽。

家庭的压力并没有影响他事业上的进步。有荣誉为证：他荣获国务院特殊津贴。获高级工程师职称。国家重点工程项目的带头人……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不知疲倦。

三哥如今退休。不知疲倦地享受生活。惶恐不再现身。

山人崇岳撰文

老家的黑土地，老屋就建在那里。我的写生画。

老家的秋色。我的写生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