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始束发

戴利斌

我上小学时,镇上只有一所学校,初中和小学在一起。所谓的镇,只是一条街道,是区公所所在地,用现在的话说是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比蜀道还偏僻的鄂西南山沟里的弹丸小镇,街上也人来人往,逢赶场更是车水马龙。街上唯一的供销社饭店,时时挤满了客,大多是南来北往的挑夫,乡下好多集镇不通车,所有货物得靠人肩挑背扛。小学礼堂晚上常有各种各样的文艺演出,或大队、或学校、或区属单位、或县城下乡的……。<br>  马前街道不长,街头是生产队的农户和马站、综合社、饭店、邮局等几个单位,街尾是林业站、供销社、学校、食品、银行、医院、区公所等公家单位,粮站在街尾大拱桥边的小山包上。继昌河和铁厂河(这条河的名字忘了)从粮站两边在山包下汇聚在一起,离汇聚口几十米有一个拦河坝。河从街后流过,到凉雾和清江汇流,我曾开玩笑说清江源头值得商榷、应该是马前河。<br>  我小学三年级前的记忆零碎,是一个个的故事片段。“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出生不久的最高指示,到我初小仍是最高指示。因此我们也学工、学农,集青肥、捡牛粪,锤碎石、打青岗籽,开荒、抗旱……印象深的有两件事。大约三年级,张长碧老师带着我们在蒙家院子附近承包了一块麦田,冬小麦播种后,我常好奇的跑去看,见小麦从绿油油的嫩叶,变成黄灿灿的麦穗。我们班还承包了公路边一段排水沟的维护,排水沟常被雨后山上冲刷下来的碎石填满,我们负责及时疏通。我们班因此很有钱,记得钱是装在一个放在讲台旁桌子上的盒子里的,大多是我们勤工俭学的钱,还有同学们在路边捡到交给老师的钱几分、几角的钱。我们也批林批孔,用毛笔写批判稿贴在学校批林批孔墙报上,在学校批林批孔大会念发言稿。无论是墙报文章,还是上台的发言稿,我总抄《恩施日报》上头版头条的第一句话,基本是当前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之类!<br>   和学长们不同,我们也正常上课,老师也都认真教书。三年级时,我、杨浪、刘恩利我们仨不知道为什么突发奇想,每天晚上到学校教室去自习。教室晚上没有灯,我们自己动手用墨水瓶做灯座、鞋带做灯芯,点着煤油灯在教室自习。记得煤油灯用完放在教室的梁上,第二天继续用,我们坚持了一段时间。小学的课我还记得许多,如吴秀夫老师用小树棍教我们算数,用纸盒围一个圆柱和圆锥、教我们认识立体几何。有一堂音乐课我记忆犹新,是何校长替班给我们上的音乐课,以前的音乐课要么听故事,要么就是老师唱一句、我们唱一句的学唱歌。何校长将一张写着《小山鹰飞得高》词曲的白纸贴在黑板上,不仅教我们唱歌词,还教我们唱简谱。这让我很是意外,不仅是这样学唱歌是第一次,还因为何校长平常在我心里粗犷的形象,未曾料想他竟多才多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简谱,似乎也是小学唯一的一次。初一时廖老师教我们音乐,也教简谱,不过我五音不全,对音乐一窍不通,也没有兴趣,记得的只有何校长教的《小山鹰飞得高》。职场几十年,偶被逼无奈时,我总拿这首歌来应付,剑走偏锋效果好。<br>  小学三、四年级时,在小学后面的山上开始修建一所新学校。修这所学校我们出了不少力,从山下的河里搬砌墙的石头上山,开山、挖土、硬生生将山谷填平建操场。搬石头上山有指标,我的指标大多是陈兵、黄明钊等同学帮忙完成。建操场开山打钎,我既没有那个力量,更没有那份胆量,轮流握钢钎时心悬到嗓子,紧张得双手直流汗。小小年龄开山打钎,似有些不真实,那时却是平常事,当时和现在回忆都没有觉得辛苦,充满的都是热闹和欢乐。劳动休息时,学校做饭兼敲钟的老师傅常到工地引吭高歌,他的川剧唱得有板有眼,据说老师傅以前是四川(现重庆)某个川剧团的,正儿八经的专业演员。 山上的学校建好后,有高小班级,也有初中班级。我高小到初中都是这里,四、五年级在楼下,初中到了楼上。直到现在我都糊涂,不知那时小学和初中是不是一所学校?一些老师同时教小学和初中,周太英老师教小学数学,初一教我们英语,蒙国华老师教我们和小学数学。小学和初中的校长是不同的老师,这点是肯定的。<br> 我们习惯称山上的学校为初中。初中只有一栋二层、八间教室的教学楼,楼中间有一个楼梯间,楼梯间每层左右各二间教室,二间教室之间有一间老师办公室。教学楼后是一栋矮矮的、二层没有几间房间的老师宿舍,宿舍靠教学楼的一面墙边搭了一间屋子是厨房。教学楼前几步远就是一个陡坡,坡度有七、八十度,站稳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高约二、三十米。陡坡下是操场,名副其实的操场,一个篮球场,角落的空地方有一个单双杠,和没有助跑道的小沙坑,只能做做课间操和打打篮球。<br>  从街上到初中有两条路:一条紧靠小学西边,从小学水井处向东上坡,这条路可以通车,是建初中时新修的碎石路;一条在小学东边,通过小学操场在礼堂处开始上山,这是以前上山的老路,弯弯曲曲、只能步行,遇下雨泥泞不堪。我只在冬天下了雪,用板凳滑雪时走大路,平常都是走小路。<br>  初一同学大多是从小学一年级同班,弹丸小镇家家户户都熟悉,同学都是小伙伴,上学、放学整天混在一起。初一开学时我和陈学之同桌,我们怎样成为同桌的已全忘了。我在他家的院子里发蒙,但幼时关于他的记忆极少,我们很少在一起玩,可能他家住得稍远的缘故吧。他成绩一般,贪玩,在同学中不算最调皮捣蛋的。利川冬天有时天寒地冻,有的同学布衣褴褛,要走很远的路来上学。也有同学上学带着火笼取暖,陈学之和陈兵用泥巴和石块在课桌下筑一个小小的火盆。陈学之似乎更享受筑火盆的过程,筑好的火盆没用几天就毁掉,又重新筑一个,每次火盆的样子都不一样,别出心裁。至今他们筑火盆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知陈学之成年后从事什么职业,是否还和儿时一样有工匠精神?<br>  牟伦孝老师发现同学们上课时常交头接耳,便男女搭配重新安排座位,他说: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你们上课还好不好意思交头接耳!我和许萍被安排同桌,她在县城长大、上小学,初一转学到马前。许萍在城里长大,见多识广,性格开朗,常爽朗地笑,班上的活跃可能和她很有关系。牟老师的经验在我们班失败,上课规矩没几天,同桌相谈更欢了。我们是那个年代的例外,男女同学之间完全没有性别隔阂和拘束,一起打打闹闹。我们坐倒数第二排,最后一排女同学比我们大几岁,常从家里带酸木瓜(不是水果木瓜)来学校,从幼果带到果熟。那时我特别爱吃酸的东西,有时同学上课偷偷递给我,按捺不住也偷偷吃。酸木瓜幼果不是特别酸,成熟的酸木瓜很酸很酸。 相对于小学时的“品学兼优”,初中开始有些变坏,后来想可能是叛逆期使然。<br> 初一周太英老师教我们英语,一次我没有按时收同学们的作业交给她。周老师上课时狠狠地批评我,我站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周老师,没有一点知错的意思。可能我脸上无所谓的表情惹怒周老师,最后她一甩教材说:你们看看戴利斌,有没有脸皮!还在那里笑!不说了,上课!这是我第一次被老师罚站,心里有种得胜的窃喜。好多年后,我对此愧疚不已!想起这事,脑子里总冒出小学时许多晚上在周老师宿舍,在煤油灯下,她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的情景;她常常在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时,戛然而止且听下回分解;冒出她甜蜜蜜的笑容。<br>  有次课间和同学玩耍,同学把我反锁在教室旁的一间空办公室里,快上课了,我一着急用脚踹坏了办公室的门。校长知道后专门到班上批评我,要我赔。我觉得错在同学,找班主任牟老师申诉。牟老师对学生要求严厉,目光如炬,对我常面带笑容。牟老师静静地听我说,什么话也没说,只在我离开时说:你暂时不管吧!不知是牟老师做了工作,还是校长原本只是吓唬吓唬我,这事后来不了了之。我因此很长时间对覃校长耿耿于怀,自认为学习成绩好,理应对我网开一面。<br>  我不仅偶尔对老师不恭,还常欺负同学。我看了好多遍南斯拉夫电影《桥》,欣赏游击队员老虎的腹勾拳,一拳制敌。我常在同学身上练手,打得最多的是李学普(名字可能记错!),课间趁他不注意一腹勾拳,他立刻疼得蹲下去,一会才能站起来。他个小、从不计较,成了我经常欺负的对象。一点也没有意识这样欺负同学极不应该,也极危险。<br>  我初一有些贪玩,有点坏,学习还是很用心。小学毕业的暑假,吴兴富老师带我到他农村的老家,我一边跟他干农活,他一边教我学初一数学。吴老师教数学激情洋溢,把枯燥的数学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暑假我便学完初一上学期的数学。初一数学课,有时黄学芳老师在讲台演算,我在下面暗暗和她比,想比她更快解出题来。黄老师端庄、爱美,有几次放学后将我和数学成绩差的同学留下来,在她宿舍给他们补习,有几个同学故意在她宿舍随地吐痰,想早点放学。不知为什么,我对黄老师总有种亲切感,似乎她不是自己的老师,是一个大姐姐。一次晚自习,听同学说学校团委在开会,在讨论张伟入团的事。我也匆匆写了一份申请,跑到老师开会的办公室,将申请交给黄老师,她是校团委书记。黄老师说:你现在才交申请,我们都研究定了!下次再考虑你。 初二我们班是马前的重点班,班上除了街上及附近的同学,还有其他乡村学校的同学。很多同学家很远都住校,男生宿舍就是在一间空教室里铺两排木板,一排睡十几个人。吃的饭和菜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周末回家返校时带来一周的粮食和菜来。课间用自己饭盒或瓷杯装好,放进学校食堂的蒸笼,到了吃饭时间就自己去取。自己带什么就吃什么,那个年代大多同学的饭菜都简单,食仅果腹。<br> 十三、四岁的年龄,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不久就有同学长疥疮。疥疮的传染性强,很快班上一半同学都转染上,我虽然不住校也没能幸免。疥疮顽固、难治,大多同学的疥疮都很严重,屁股上也长满不能坐。上课时教室后面站一长排,在宿舍时一个个趴在床上、屁股朝天。陈蓉也传染上疥疮,女同学爱美,夏天也长衣长裤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br> 初二我和张启高同桌,那时的他,瘦,总爱弯着腰带点坏坏的的笑。前些年再见他已大腹便便,正经而稳重,完全没有了当年古灵精怪的样子。初二我的座位在后面,在后面的好处是上课可以搞些小动作。不知为什么,张伟也将座位调到最后,他是我们的班长。古人择邻而居,张伟是自入虎口,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好在我们初中只读二年,及时止滑。<br> 我和张伟从小学同班到初中,他家在离镇约三公里的仙女洞,儿时我常去他家。张伟学习认真,上课总背着手挺着腰、目不转睛。玩也一样认真、不服输,我们摔跤互有输赢,他比我灵活,输了非要继续直到赢。现在他还是一副班长的范,腰板笔直,表情严肃。回老家儿时同学聚会,张伟总挺身而出帮我代酒,据说年轻时张伟是海量。前年夏天一个晚上同学们聚餐结束后,我和张伟一起走路回家,发现他走路有些歪歪倒倒,才猛然觉醒我们已年近花甲,年龄不饶人,班长也不例外。<br>  近年几次回利川都到仙女洞,张伟家早已旧貌换新颜。每次总想起儿时他家的大黄狗,从窗户一跃而出,气势汹汹的样子。<br>  端午和老婆散步,聊起一中的同学,她也认识我初中考上一中的一些女同学。刘慧和陈凤在三班,说明她们中考成绩比我好,三班是镇里考进一中同学的“快班”,我在六班,张伟在五班。不知是小学、还是初中时,我听见吴秀夫老师和另一位老师聊天,说陈凤是她所教的女生中最聪明的一个。吴老师用了“最”、且没有用“之一”,我很诧异,觉得陈凤学习成绩好,但似乎并不是最好,因此印象深刻。<br>  谭小红、许萍、陈蓉一心一意考艺校,具体考什么我不知道,她们常在大拱桥的河边练嗓。我没有一点音乐细胞,她们爱跳爱唱,排练节目总想拉我参加,我想方设法拒绝和躲避。有次谭小红向老师投诉,说到我家请我参加排练,我放狗出来对付她们。逃避和养的恶狗有些凶是真,不至于放狗对付女同学。初二分班,许萍分到另外一个班,一次她们班主任蒲老师将我的作文拿到她们班上作为范文,无巧不成书,许萍作文的内容和我很有些雷同,她的语文成绩好,作文也写得好,可能凑巧我们写了同件事。 到深圳多年后第一次回去,迫不及待地去看小学和初中。小学已旧貌换新颜,没有了旧日的影子,只剩掩埋在荒草丛中的水井,看得出早已废弃。初中的教学楼耸立在山上,在青山中、阳光下格外醒目。爬上山走进教学楼,教室里空空荡荡,除了黑板什么也没有。宽宽的走廊因屋檐遮住了太阳,一阵阵凉风吹来凉飕飕的。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仿佛在初一、初二年级间穿越,耳边似有敲打轮毂的声音在山巅回响,脑子里出现一幕幕同学们上课、嬉戏、打闹的场景,恍然如昨。<br>  昨日始束发,转瞬已愚蚩。甲子多少事,唯记长干里。